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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墨-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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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隔岸,撒开手遥望着她。
  她那时色正言辞的宣告,她的父亲从来只有一个,即便死了也认不得旁人。话是说给别人听时,义愤填膺,可重新轮转到自己这里,再咀嚼起来,却兀然不见了彼时的强颜。瞬间撤失了底气一般。
  她到底要怎么才能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要怎么才能继续将明明不是父亲的人当父亲呢。
  她跟他的两张脸,其实哪里也不像。惟有后天继承了他的一笔好画,和三分倔强的性子。
  可是到头来,乱麻之中遇事便想逃避这种怯弱不敢当的作为,竟仍然逃不过血分里的遗传。她以为自己坚强又坚定,可事实上已经畏惧,怯步,反身不愿面对下去。紧随了此刻她心中的乔局长。
  怨不得,她的泼墨写意里从来过于工巧,却永远是学不足真正的洒脱。
  灿宜定定的出着神,玻璃罩子上恍出她细狭的影子,一暗一明。她便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住透明的壁,却被长久炽燃的火光烫下阴红的伤。她想,她父亲的那一身洒脱里,半分是想抛却旧事的,然而终究却还是撂不过女儿一番无意的折腾,不得已重陷泥淖。他的声讨也不过无意,结局不可期,如同哗啦挑落积久的幕帘,过往轰隆开场,轧烂了将成美好的一段未来。他以父亲身份自欺也欺人,度了二十年的光阴,最终还是亲手砸破终章。他自责,难以释怀,以酒度日,许多天无法再站在父亲的立场上,面对于这变故哑然无措的女儿。
  灿宜想,她的儿女情长,无知又无力,且重重凝成了她父亲的洒脱里,一抹暗淡的败笔。
  这是最矛盾纠绕难解难辨清的根结点。笼络住她的人生,许多人的人生。
  汤火里被缚了茧的蛾,即便新生,头一场照面也还是敌不过火光十色的一场断送。
  她就这样伏在灯案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仿佛睡梦中,看见她父亲依稀慈爱的脸,笑着不讲话。她害怕他再也不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于是急切的哭叫着“爸爸,爸爸”,她问他:“你做什么不喊我的名字?你快些喊我的名字可好?”
  宁逸白头发有一点点乱,素净的长衫边角上,挂着零星的泥。他退下眼镜来,呵一口气,仔细又认真的擦了,又缓缓的戴回去。他随手理一理头发,向灿宜温和的笑着,慈声喊她一句:“灿宜。”
  这两个字,锥在她难言的担忧里,戳破一个空透的洞。她隐忍着抽动的情绪,可是孤单又害怕。渐渐要忍不住,撑不住,便干脆随着心头汩汩而出的血号啕起来。
  胸腔带进强烈的气流,刺痛她的神经。
  她父亲仍旧站在不远和和的笑着,望住她,看着她长久的大哭下去不肯停下。
  良久,他说:“都是爸爸的错。”
  她哭着摇头,说不出话来。他又笑道:“你若然做不成谦添的伴侣,可恨爸爸?”
  她便又摇头。宁逸白吸一口气,叹声道:“你不恨我,你母亲也会恨我。……罢了,我自己去同她解释罢了。”他站在那里,温声向她笑着:“灿宜,我不是合格的父亲,可我当真切实的将你当作我自己的女儿,爱了你十九年,你相信爸爸么?”
  灿宜急忙点点头。他便也点点头,沉声道:“你相信便好。”半晌,又抬起头担忧的望过来:“……我放不下你一个人在家,所以回来看看。”
  灿宜没来得及开口讲上一句话,却只听他道:“你没事,我便放了心。再往后,遇事顾虑自己的安危,千万莫要莽撞,失了戒备。……纵有,那些得不到的,圆不了的,该忘也就忘了罢。”
  她诧异的望过去,只见他父亲轻轻落下一行眼泪,念着一句“灿宜,你要好好的”,影子却渐行渐远去了。任凭她揉干了眼里的水,也再难觅见他半点形迹。
  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灿宜由梦中惊醒,案上的灯早就灭了,窗外天色漆黑,只有泻进来一爿白亮的月光。她低下头,看见两只袖上阴湿了阔大而明显的泪痕。梦里的凉夜,把月色冷成一角弯白的冰片,浸在整湾难平的心水中。晃着,晃着,摇曳成水月镜花的幻象。
  外头敲门声更大起来,砸乱了她静谧安沉的夜,擂给她未知的不良预感。
  灿宜重新点了灯,提在手里小心踏出门去。她走到院门口,踮起脚将灯挂在木鼻钉上,打开大门。
  门外两个警察打扮的男人,促眉着力敲着,一见她出来,忙道:“可是宁小姐?”
  灿宜点点头:“……是。”
  另一个又道:“宁小姐节哀,将才顾山那边农户上山拾柴,发现宁先生……”
  灿宜的手猛然垂下去,心里听见轰隆的巨响。说不出话来。可是却又急切的想问一问,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
  头先开口的警察接下去:“……看样子是喝了不少,天黑路陡,失足翻下来了。……如今已经……已经不在了。”
  灿宜听见那一句“不在了”,脑里轰然翻上来一阵汹涌的血,她要质疑,要发问,要摔打他们凭空捏造的事实,可是都仿佛徒然的怨念。任凭她想起才同父亲对过话,要以此来推翻他们荒谬的通报,却也如同骤然间失声了一般,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全部哽在喉间,渐渐阻住了气息的去路。
  闷,且压抑难耐,喘不通丝毫缓解这惊诧的药剂。
  灿宜怔怔的站着。突然觉得好像什么都愈加暗,愈加沉。空前的黑夜若墨,强力圈占尽了她生命中的光。可这原来早就不是夜了,已经是清晨。冬天里日光总是迟临世上,便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事,凭空被黑暗魇去了生机。如同没了支撑的沙堡,轰然溃塌。只剩茫烟。
  她就这样敌对着,死力抵触着,最终还是耗尽了气力。
  渐渐倒下去。

  【58】迷梦

  外头文人圈子里盛传的说法,是宁逸白为悼念亡妻,去山上故人墓前小酌,不胜酒力,更不胜夜黑,下山时辨不清路途,才失足摔了下去。
  而街头巷尾乐于将豪门轶事娓娓相传的人们,则并非这样看待。
  一种说法是,宁逸白气不过乔家抢了夫人又抢了女儿,骂天不应,只有借酒浇愁,即兴轻生。
  二一种,是乔家欺人太甚,乔老爷敢做不敢当,明明是自己的骨肉,由宁逸白向天下撩起了遮丑布的一角,他乔匀却又重新给盖上了。宁逸白气不过,喝了点酒,以致背运到丢了性命。
  三一种,是宁家这位乔小姐,一心嫁入豪门,生生被养了自己二十年的父亲断送了前程,自然不能罢休。她欲绝了多年的情分,这便很是伤了养父的心,结果人人看得到,自不必说。
  四一种,省府订下了正牌乔小姐的亲事,虽没写在喜柬上,也算众人的默识。然冷不丁却给半路杀将出的一位寻常人家的姑娘夺了亲去。这也没什么,世家子弟的情感纠葛历来就不是什么新鲜花边,可不料原来她却是乔家老爷二十年前种下的情果。这小姐为着生父抛妻弃子,有意寻仇来了,势必要拆散他女儿的姻缘才肯罢休。乔家给她毁了大事,她养父或者心有愧疚,或者心有胆颤,总归死得太急。不过却不妨事,正可给大家造一点以供长久探讨的话题。
  流言版本众多,一夜间将宁逸白父女两个推上风口舌尖。难听者有之,怜悯嗟惜者有之,纯属凑热闹者有之,自以为内情知晓颇多咬起舌根乐此不疲者亦有之。总归街头巷尾热议的,正是报童口中“平民旧情闹出豪门恩怨,打破名流独霸头版头条”的这条开创先河的新闻。
  直至警队受了训斥,全员出动肃清相关报头,这事件才算略有平息,仅在民众间以口相传。
  他们闹得这般汹涌有朝气,真正的当事人却并不知晓。
  宁逸白不消说,不在了,自然也就听不见这话了。至于灿宜,躺在病院里高烧不止,连眼都没睁过。
  她这般昏睡了几日,祁佑森便锁了几日的眉头。
  舆论铺天盖地到这步田地,直接的后果,便是路家将路谦添同灿宜的事情澄清的干干净净。彻底而决绝。他们将路谦添送去路家在远郊的另一座宅邸,又差了一干力壮的仆从去侍候他。顺便看守他。人一到,便接着撤走了汽车,使他逃也没办法逃。
  这件事情做的隐秘,瞒住了路家之外的每一个人。祁佑森一天到访好几次,每次也是扑空,还未下车便被路家仆从告知他们少爷受了非比寻常的禁闭,没有老爷子放话谁也见不得。
  他这边见不到路谦添,这边又盼不到灿宜醒来,两头焦急,窝了一心的火。连日来,他所记挂着要做的,无非就是跑去碰碰路谦添的运气,再跑回来碰碰灿宜的运气。反复奔忙,也还是干着急,几乎非得要找谁狠狠打一架才可解恨。
  他闭眼靠在后座里,车开到病院门口停住,他将要下去,听见福生在前座微声喊他一句“少爷”。
  祁佑森急着去看灿宜,便促了眉回过头去问:“什么事。”
  福生道:“……才警局里来人说,有两件着急的事,请少爷过去……”
  势必是攸关宁逸白的事情了。因灿宜未醒,宁家没有旁的亲戚,警局又不敢冒昧跑去路公馆同乔公馆触霉头,正巧祁佑森日日守在病院里,便将好趁此时常向他通报一些警局的调查。至于祁老爷子那边,近来儿子颇是出息,这才是他家万千之首的大事,因而于祁佑森的去向便也不太插手拦管。况且这本就是人家三家的纠葛,与他祁家也无甚太大的关联,只要祁佑森多乖觉些日子,不捅什么篓子出来,他爱探望便谁探望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祁佑森闻言只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打开车门下去,同福生道:“……我上去看看她,马上下来。你们等着就好。”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云宛正在灿宜的床边坐着,削了两只苹果放在床头的格子上。她削完了,便拿起第三个,擦一擦果皮又开始削。
  祁佑森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只削了小半的苹果,沉声道:“你弄这么多,谁吃的完。”
  云宛仰起脸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划了两道细长的泪痕。
  祁佑森微微一怔,半晌,将那只苹果递回给她手里,在对面的病床上坐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番然感到有些松神。这才想起,原来担忧着灿宜的人,并不只有他同路谦添两个而已。
  幸好还有别人。
  幸好还有别人。
  因为他始终不曾假设过,自己对灿宜的感情,由隐埋的喜欢,变成隐埋的怜悯。
  他只是喜欢她。自始至终他都喜欢她。他想断绝这念头,可是不曾成功。
  云宛的出现仿佛松了他心里连日来绷紧的结,压抑了长久一段时日的烦乱情绪甚至马上要破口而出,他几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去摇灿宜的肩。用力去摇,好将在她体内作蛊的咒文震烂,激荡成再不可复合的粉末,永远消散退出她的心神。
  他几乎想要跨步上前,用力拥抱她。祈求她同彼时在剧院或是衣店门边那样,横眉冷对他的搭讪。
  无论笑他或者骂他。他只希望她先醒来,今后坚强度日。
  云宛把手里的苹果放下,端起一边装了果皮的盒子,起身出门去倒空了。她走回来,重新坐下去。
  祁佑森拿左手的两指揉捏着眉间,问道:“怎么今天才来。”
  云宛愣愣的望着灿宜,砸下一颗泪,半晌,叹口气:“……我要结婚了,可我不敢同灿宜讲……”
  祁佑森想起她那位叫做姚生的恋人,便轻点一点头:“……该祝贺的事情,最近是无法同她开口。”可又促起眉头,沉声道:“……即便要开口,只怕她也听不到。”
  云宛却无奈的出了神:“……该祝贺的事么……?”她眼神里陷进分毫黯淡的光,即刻又回复了,转脸问道:“……路少爷,没有来过么……?”
  祁佑森便摇摇头:“……连我去见他也被拦着……”
  云宛倏然勾起对乔家老爷这出无稽闹剧的痛恨,既然没本事打发看客,当初又何必沸沸扬扬开场呢!她渐渐紧咬住齿关,半晌,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祁佑森又坐了片刻,福生找到病房来了,推开门轻声道:“……少爷,该走了,先打发了警局再来也不迟的……”
  他便只有站起身,沉沉的看一眼灿宜,同云宛道了别出去了。
  进了警局的门,郭姓的一位队长即刻便迎了出来,笑道:“……祁少好。”
  祁佑森在他桌前坐下来,问道:“郭队长,急事么?”
  那郭队长忙道:“……要说急,这头一件呢,我们去顾山那边仔细又仔细的盘查过了,确是宁先生自己失足摔下来的,至于这个中原委,我们便不很清楚了。不过山头上先夫人的坟前,倒有七八只酒壶倒在那里,只怕宁先生借酒浇愁,才致使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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