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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正东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样,你只怕连人也不能爱了。”
佳期咦了一声,打量他:“你这是怎么了,受什么打击了?还有谁能打击你啊?”
阮正东不搭理她,周末的黄昏,交通塞得一塌糊涂,他们夹在滚滚车流中,简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觉得奇怪:“我们去哪儿?”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干吗?”
他答:“去买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凭什么啊?”
他慢条斯理地宣布:“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腾出只手,取出身份证拿两只手指夹着,她接过去一看,竟然真是这一天。佳期气愤:“你那厨房,跟装修杂志上的样板间似的一尘不染,哪里能做饭?”
“缺什么买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钱的阔少爷口气。
结果他们在超市买了整套的索林根厨刀,一系列锅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还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种类的专用抹布,导购小姐笑眯眯:“两位是准备结婚的新婚夫妇对吧,我们正在做活动,一次购买厨房用品超过两千元,送亲吻抱枕一对。”
佳期觉得奢侈,因为仅刀具就已经不止两千元,何况还有那样多的细瓷骨碟,样样十分精美,叫人爱不释手。阮正东还一本正经地问导购小姐:“那超过四千送什么?”
导购小姐怔了一下,才说:“两对亲吻抱枕啊。”
买菜时佳期才发现阮正东有多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喜欢,扶着购物车站在一溜长长的冷柜前,那模样简直像古时的皇帝,面对三千佳丽还挑三拣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们两个人,炒两个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话,她弯下腰去挑选牛肉,耳畔有一缕鬓发松散,滑了下来,从侧面看去,她睫毛很长,弯弯像小扇子,下颏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议,嘴角微微抿起,神情专注而认真,倒真的像是下班来买菜的年轻家庭主妇,阮正东扶着购物车的推手,一时走了神。
“还吃什么?”她选好了牛肉,转头又问他。
他不说话,一手拖着她的手,一手推了购物车,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干什么?”
“买菜心。”
其实超市的菜架永远好卖相,菜叶青翠整齐,瓜果缤纷排列,货架顶部的橙黄灯光一打,颜色绚烂似广告图册,每一张都赏心悦目,连菜心在灯光下都像碧绿的翡翠花束,他选菜心拣最肥最大的往车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这些都太老了。”十分尽职尽责地教他,“要选嫩一点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茎,掐不动的那就是老了。”
其实他这辈子也不见得有机会或有兴趣再来买菜,她弯腰将两捆菜心放到购物车中,菜叶上刚刚喷过水,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红色的塑料圈系住,红绿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样。
佳期坚持要去买蛋糕,超市面包房现烤的,十分新鲜,有许多人在那里排队,蛋糕面包特有的焦甜香气飘散在空气里,她回过头来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温暖,像空气里蛋糕甜丝丝的香气。
她又回过头来问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点,还是火龙果?”
他没有回答,她淘气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大少爷,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点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饰刚才的情绪,说:“那不如去买芒果。”
“单吃就没有意思了,”佳期又回头看了看大玻璃后正在成型的忌廉鲜果蛋糕,一脸的垂涎,“我就爱吃蛋糕上铺的那一点点芒果。”
那样孩子气,他不禁再次微笑。
将大袋小袋放进后车厢,阮正东说:“真没想到一个厨房要用这么多东西。”佳期则是另一种感叹:“我也没想到这么贵。”
他们买了超过八千块的厨房用品,结果送了四对亲吻抱枕,佳期抱着其中一对:“唔,好软。”
“喜欢就拿回去,”他说,“反正我要了也没有用。”
“那我拿两对走,另外两对留给你。”
他喜欢这个分配方式,与她一人一半。
车开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长街两侧是辉煌的灯火,仿佛两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远方。夜色温柔得像能揉出水来一样,车里暖气太充足,佳期脸颊红扑扑的,告诉他:“大学的时候没有事,黄昏时分就一个人去坐300路环城,坐在车上什么都不想,就只发呆,看天一点一点黑下来。”
他说:“矫情。”
她想了想,点头承认:“我有时候是挺矫情的。”
他沉默,因为其实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她从来矫情得挺可爱。
她做饭的时候也挺可爱的,神气活现像指挥官,指挥他拿东拿西,还要洗菜,他站在厨房门口不肯进去,直抗议:“君子远庖厨。”她正低头切西红柿,连头都没抬:“那等会儿你不吃。”
他舍不得不吃,只得从命。
等到最后菜要下锅了,才发现有样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买——围裙。
佳期啊啊叫:“油锅一起,我这衣服算是完了。”
他说:“你等着。”转身进卧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说:“系上这个。”
她看到衣服牌子,咝咝吸气:“腐败!”
她一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长长的袖子在她腰后打了一个结,她的腰很细,很软,阮正东想到一个词,纤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握一握。
电饭煲里有白腾腾的蒸气喷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夹了一筷子尝,他抗议:“不许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夹了一筷子给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细滑。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细滑的牛柳,只觉得好吃。
做了两菜一汤,杭椒牛柳、清炒菜心,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他温了绍兴酒,说是朋友送的。佳期识货,用鼻子一闻就知道,哎呀了一声,说:“你这个是真正的三十年陈,你这朋友真不简单。这酒国宴上都没有,因为数量少,都是专供几位首长。”
他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家在绍兴东浦,我爸爸当时就在酒厂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叹,“真香。”
两个人喝掉半壶,阮正东没想到佳期这么能喝,差点不是对手。最后吃了很多菜,连佳期都吃了两碗米饭,吃得太饱,佳期靠在椅背上感叹:“买了一大堆东西,只做了这几个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觉得奢侈,这一刻的时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里,真奢侈。
点蜡烛许愿,佳期关上了所有的灯,屋子里只有蛋糕上烛光摇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广告:“许个愿吧。”
他觉得有点上头,那三十年陈的绍兴酒,后劲渐渐上来了,在微微的眩晕里他哧一声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顿时一片黑暗。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渐渐可以分辨出她的轮廓,就在沙发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许是月光,或许不是,淡淡的灰色,投进来,朦胧得让人能看见她的影子。眉与眼,并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转过脸来向他笑:“许了什么愿?”但马上又说,“别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没有做声,她不知为何有点紧张,说:“我去开灯。”
她从他身边经过,有一点淡淡的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来。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灯已经亮了,她说:“生日快乐!”取出小小一只盒子,也许是刚才在超市买的,他在超市收银台排队等付款的时候,她走开颇有一会儿,他一直以为她当时去了洗手间,原来是去买礼物。
“是什么?”
她调皮地笑:“你拆开来看。”
是一对白金袖扣,十分简单的样式,她无比痛心:“花了我两千多,不许嫌不好。”
他试戴给她看,夸她:“眼光真不错。”
她老实告诉他:“我就直奔七楼专柜,告诉人家我要最贵的,人家就给了这个。”
阮正东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说:“哎,还有半壶酒,这么好的酒,别浪费啊。”
她去炸了一盘花生米来,就放一点点盐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没有用筷子,阮正东也用手拿花生米吃,两个人哧哧笑,觉得这才像真酒鬼。借着花生米,不知不觉又喝了两杯酒下去,都有了一点微醉,彻底地放松下来。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检他的DVD:“哎,这几部片子不错,借我看看。”
阮正东说:“好。”忽然提议,“我们来划拳吧。”
佳期笑眯眯:“行,赢了就讲笑话,输了要喝酒。”
阮正东不干:“讲笑话没意思,要讲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输的人出题。”
结果第一回合她就赢了,阮正东喝掉一杯酒,给她出题:“讲一件你最高兴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说:“最高兴啊,最高兴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过都是啤酒,天气热得不得了,人都快晒脱了皮,那天的鸡翅很好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沙发上扔着那堆抱枕,抱枕绒面又松又软,靠在上面真叫人懒洋洋的,他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他笑:“你这个不算,讲出来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不能算。”
她说:“那个时候以为是最高兴的事情啊。”
仿佛有点唏嘘的样子,其实都已经过去了,还一直以为,时光那样美那样好,会一直停驻在记忆里的样子。
第二次她又赢了,他给她出题:“讲一讲你最喜欢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别这样瞧着我啊,谁叫你赢的。”
她讲自己的父亲给他听,还是很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关在家里,父亲去上班了,结果自己打翻了开水瓶,半边身子全被烫伤,自己哇哇大哭,连嗓子都哭哑了,隔壁的陈婆婆听见了,才喊人来翻窗子开门,把她送到医院去。
后来在医院里,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泪,那样的一个大男人,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别哭啊囡囡。”
其实他比她哭得更厉害,医生上药的时候,他哭得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内疚,那样伤心,那样无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尽量地让自己快乐,让自己过得好,因为那样他才会高兴。可是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做到……”她低下头去,手里是一只越瓷酒杯,古朴的杯子却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小时候父亲教她背陆龟蒙的诗,背出来后可以得到奖励,其实也只是两块五香香干,但那时候零食少,一块香干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里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为爸爸很疼她,会花半个月的工资去杭州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还会托同事从上海买巧克力糖回来给她吃。她曾经是最骄傲的小公主,哪怕没有母亲,可是父亲也给了她最完整的疼爱。她也曾经是父亲最大的骄傲,任左邻右舍谁提到她,都会夸赞:“尤师傅的那个女儿啊,又乖又听话,成绩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学的时候,整条小巷都轰动了,连小河对面的人家都晓得,尤师傅的女儿考取了最好的大学。酒厂的工会还特意奖励了她五百块钱,钱虽然不多,但父亲高兴极了,因为她的优秀。
可是这一切,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了用处。
他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爸爸现在呢?”
“不在了。”那样痛苦的事实,隔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没有障碍地说出来,轻描淡写,就像是终于认知了那个事实:“是脑溢血,两次中风,去的很快,没有什么痛苦。”
眼睛里终于蒙上淡淡的雾气,她拈了两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来再来。”
这回终于是阮正东赢了,她慢条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灯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动:“你要讲一讲你最爱的那个人,不许撒谎。”
他说:“没有。”
她不干:“骗人骗人,怎么会没有?小说里都有写,花花公子心底永远有一个秘密的最爱,所以才变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听听,听过我担保立刻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没有。”神情有点恍惚,嚼着花生米,又喝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