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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兰心想,不知那只手现在能不能看见星星。她把那几块沉重的木板拖过来,压在井口上,尽力盖好。她可不想再有什么别的东西掉下去,也不想有任何东西从井里爬上来。
做完以后,她收拾起玩具娃娃和茶杯,放进那只搬它们过来时用的纸板盒里。
正装东西,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东西。她猛地直起身,发现那只猫大摇大摆朝她走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弯过来,像个问号。
自从逃出另一个妈妈的世界,这几天里,她头一次看见这只猫。
猫走到她身边,一纵身,跳上盖着井口的木板。
然后,慢慢地,它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它跳进她面前的草丛,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兴奋地挥舞着爪子。
卡萝兰挠着它肚皮上的软毛,猫心满意足地喵喵叫。
玩够了以后,它翻身站起来,朝网球场走去,像正午阳光下的一小片黑夜。
卡萝兰回到宅子。
波波先生在外面的车道上等她。他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鼠们告诉我,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他说,“它们说,你救了我们大家,卡罗琳。”
“我叫卡萝兰,波波先生,”卡萝兰说,“不叫卡罗琳。卡萝兰。”
“卡萝兰。”波波先生重复了一遍,神态很庄重,还有点惊奇,“很好,卡萝兰。老鼠们要我记得告诉你,只要它们准备好了,可以公演了,你一定要上楼来,当第一个观众,看它们表演。它们会表演‘嘟哒哒,嘟哒哒’,还有‘滴哒哒,滴哒哒’,还要跳舞呢。它们会的节目可多了。它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一定来看,”卡萝兰说,“它们一准备好,我就上来看。”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姐让她进了屋。
卡萝兰走进起居室,放下玩具盒子。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上面有洞眼的石头。“还给你们,”她说,“我用不着了。非常谢谢你们。我想,它救了我的命,还救了其他好多人。”她紧紧抱了抱两位老太太。
斯平克小姐太胖,她的胳膊几乎抱不过来。福斯波尔小姐身上有一股生大蒜味儿,她刚才在切大蒜。卡萝兰拿起盒子,走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姐说。自从她离开舞台,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拥抱过她。
那天夜里,卡萝兰躺在床上,洗了澡,刷了牙。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气很热。现在那只手不在了,所以卧室窗户大开着。她一定要爸爸别把窗帘全拉上。她的校服整整齐齐放在床边椅子上,她醒来以后好穿上。过去,开学第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卡萝兰总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但现在,她知道,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吓倒她的了。她觉得隐隐约约听到夜色中传来美妙的音乐声,只有最小最小的银制长号、喇叭和巴松管才能吹出这种音乐。短笛和长笛也一定非常非常小,只有白老鼠粉红色的小爪子才能按住这些乐器的乐键。
卡萝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和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一株大橡树下。她笑了。
当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卡萝兰慢慢睡着了。
楼上的老鼠马戏团奏出的音乐在温暖的夜气中飘荡,告诉这个世界:夏天快结束了。
《卡桑德拉》作者:'美' C·J·切瑞
郭海燕 译
烈火熊熊。
这里越来越难以忍受。
艾黎摸到了公寓门,感觉门很牢固。她也,能感觉到烈焰中冷金属的把手……穿过外面的滚滚浓烟,看到了隐蔽的楼梯,甚至能看清下面的路,这使她更加确信地面可以承载她的重量。
发疯的艾黎。她不紧不慢。
大火一直燃烧。她穿过大火,从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下来。她不能忍受电梯,封闭的空间、四四方方、垂直上下。她下楼后,把眼睛从火红而无热的火焰中移开。
鬼魂向她问早上好……是老人威利斯,在跳跃的火焰映衬下,他显得干瘦、透亮。她眨眨眼,也向他问候。她开门离开时,看到老威利斯摇了摇头。
中午时分,车辆就在那烈火熊熊燃烧、砖瓦坍塌的街道上行驶。
黑砖建咸的公寓套房塌陷了,落入地狱,那是位于墨绿阴森的树木的地方。老威利斯燃烧着下沉,变成抽搐的黑肉——死了。艾黎不再哭泣,几乎没有畏缩。她无视恐怖向她迎面而来,奋力闯过那空心的倒塌的砖块墙——匆忙中的鬼魂,并不受此干扰。
金斯利咖啡馆比其他建筑保存更为完整。这里是午后的慰藉之所,给人以安全感。她推开门,听到了一串门铃的丁零声。阴森的主顾们注视着,窃窃私语。
这些耳语声使艾黎烦恼。她无视他们的眼神与存在,坐在角落里的座位上,那里只有些火光。
战争,标着粗体字的头版头条的报纸放在边上。她浑身一颤,抬头看着店老板萨姆·金斯利魔鬼般的面孔。
“咖啡,”她说,“火腿三明治。”她从未换过菜单。发狂的艾黎,她一直被痛苦折磨着。她被医院撵出来后,每个月总能收到一张支票,每周返回诊所找医生们看病。周围的建筑物全在燃烧,浓烟从蓝色的防腐大厅涌出。上星期有病人逃跑了——那是因为火烧的缘故。
瓷器相撞发出乒乓声。店老板萨姆·金斯利把咖啡放在桌上,很快又回来了,拿来三明治。她埋头吃东西,透明的食物盛在半破裂的瓷器上,透明的把手、熏黑的杯子已经碎裂了。她吃着,饥饿足以让她忘记早习以为常的恐惧。见识过不下百次,最恐怖的景象也已对她失去了威力:她不会再在阴暗处哭泣。她同鬼魂讲话、接触。吃饭使她消除了肚子里的疼痛。她老是穿同样的衣服——宽松的黑色毛线衫、破旧的蓝衬衣和灰色家常裤。因为这些是她看来安全的打扮。每晚洗干净、晾干,第二天再穿。其他衣物则挂于衣橱。
她没告诉过医生。一生进出医院的她很难相信人。她清楚该说什么。不健全的智商使得她笑对鬼魂,机警地操纵着他们的图表和卡片。发黑的尸体停放在大厅。她并不胆怯,只是和善地向医生微笑。
他们给她开了药。药片吃了可以不做梦,不再听见警笛般的尖叫和夜间走过公寓时急促的脚步声。他们让她睡在废墟高处的恐怖床,周围是劈劈啪啪的燃烧声和尖叫声。她都没怕过。长年在医院她已经习惯了。她只是抱怨做噩梦,睡不安宁。他们嘱咐她多吃点红色药丸。
战争,大字标题触目惊心。
杯子咔嗒咔嗒响,晃来晃去。她拿起来,吞下最后一点面包,喝光咖啡。尽量不朝破碎的前窗外看,外面变形的金属外壳在街上冒着浓烟。她一如往常逗留,店老板萨姆不情愿地给她又倒了一杯。她慢慢地喝,然后再要一杯。她举起杯子,尽情品尝,双手不颤抖了。
门铃丁零作响。有人关上门,坐到吧台前。
她全看在眼里。她盯着他,猛地一惊,心怦怦直跳。他要了咖啡,走出去在报亭买了份报纸,又回来坐下。边读新闻边等咖啡变凉。他看报时艾黎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磨损的棕色皮外套,领口露一缕棕发。最后他一口喝光了凉咖啡,把钱推到吧台上,报纸摊在桌上离开了。
年轻的面孔,鬼魂中还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店里的人他全然视而不见,直奔店门。
艾黎从座位里跳起来。
“嘿!”店老板萨姆叫住她。
门铃丁零响时她翻遍了钱包,往吧台上扔了钱:担心他离开。她冲出了咖啡馆,在残垣边缓缓移动,大脑一片空白,看到他的后背消失在鬼群中。
她疾跑,挤过鬼群,又穿过火焰,当碎片如大雨般无声地落在她身上时,她叫出声来,继续奔走。
鬼魂们转头看,吓呆了。他也一样。她朝他跑去,震惊的他一脸惊吓,望着她。
“你是谁?”他问道。
她眨眨眼,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她答不上来。一怒之下他向前走,她随后跟上。眼泪从她脸上流下,喉咙哽咽,旁边的人在观望。他发现了她跟来后,步伐更快。经过残垣,穿过烈火。一道墙塌下来,她忍不住大声哭叫。
他猛然转身。灰尘烟云在他身后腾起。一群年轻人冷眼围观,不时大笑。
“等等。”她说。他开口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她退缩了,她泪水冰冷的。他的脸因尴尬与怜悯而扭曲变形。他手伸进口袋,慌忙掏出钱来,想甩给她。她使劲地摇头,像是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了?”他问她,“你有事吗?”
“请稍等。”她说。他看了看四周目不转睛的鬼魂,接着慢慢走开了。她跟着他,竭力不让自己在废墟上哭出来;暗淡的身影在燃烧殆尽的大楼间、街道上变形的尸体间穿来穿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告诉他。一路上他不时眉头紧锁着回头盯着她。他的脸看起来饱经风霜,嘴角有块浅浅的疤痕。他看起来比她要老。一双眼睛总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感觉不舒服:她下决心忍着。微微倾身,她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手指绷紧抓住破旧的皮衣。他并不拒绝。
过了一会,他的手臂滑到她的身后,落在腰间,他们如情侣一般地漫步。
战争,报亭的大宇标题赫然明显。
他转到特恩五金店旁的街道上。她逡巡不前。他觉察到后停了下来,正对着她,背朝燃烧的火光。
“不要走。”她说。
“你想去哪儿?”
她无助地耸耸肩,指着主街——相反的方向。
他与她谈话,好像与孩子说话一般,消除了她的恐惧。出于怜悯。有人这样对她。她知道,更是同情。
他叫吉姆,他昨天搭顺风车刚到这座城。他想找份工作,他在这儿谁都不认识。她认真听着他不知所云的讲述。说罢,她盯着他一动不动,读到他脸上的沮丧倦怠。
“我没疯。”她跟他说,这是萨德伯里城众人皆知的谎言,只有他不知道,因为他谁都不认识。他面貌端正结实,思考时嘴边的疤痕使脸部显得僵硬;曾几何时,她面对他感到恐慌,而现在她害怕失去他。
“都是战争惹的祸。”他说。
她点点头,尽量不看他,不看大火。他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臂。
“战争!”他又一次提到,“全疯了。每个人都很疯狂。”
然后他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面朝公园。公园里绿叶在乌黑而干枯的枝头摇摆。他们沿湖畔散步。她第一次长时间深呼吸,感受到身旁有一个神智正常的实体存在。
他们买了玉米粒,一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抛给诡异的天鹅。
略过的鬼魂很少。
“你看到了吗?”她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他们全都骨瘦如柴,而且苍白无力?”
他不理解,没听懂,只是耸耸肩。小心翼翼地,她没马上追问。她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平线,那边浓烟在大风里飘着。
“给你买晚餐吧?”他问道。
她转身回应,勉强挤出一丝害羞而绝望的笑容。
“好的。”她答道,知道他想去买东西,很乐意。又恨自己,害怕他会离开,今晚,明天。她不懂男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不让他走。
她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邻居家的男孩溺水身亡。她预言他要死,还为这事哭过。镇上人都说是她把他推下水的。
他们让她退学,她被送进了医院。
她把红色药丸忘在家里了。这一想法使她手心直冒汗。他们对她催眠,不让她做梦。惊慌中,她咬紧嘴唇,下决心不再需要他们。
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一起散步,感觉安全而奇特,沿公园到街道上的楼梯走上去。
大火熄灭了。
鬼魂建筑物在参差不齐和无窗的躯壳上拔地而起。鬼魂们在残砖碎瓦之间游荡,有几次几乎看不清。他拖着她,但她行走踉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搂着她。
“你在发抖,”他问,“冷吗?”
她摇摇头,勉强笑笑。火灭了。她把这当成好兆头——梦魇已经结束。她抬头看着他那结实而舒服的脸庞,她的笑声几欲变成狂笑。
“我饿了。”她说。
他们在格拉本酒店吃正餐时逗留了很长时间。他穿着破旧的夹克衫,她穿的毛线衣在尾部和肘部有些装饰。鬼魂店主衣着华丽,盯着他们。他们坐在紧靠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桌子上摆着开裂的水晶和瓷器,破碎的吊灯发出惨淡的白光,而顶上的废墟豁口,可看到闪闪寒星。
废墟,冰冷而平静的废墟。
艾檗平静地四处张望。人也可以住在废墟里,只要大火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