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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了心肠,把他撇在城外梅花圃里,方才走得脱身。只得到这里来,将就混过日子。”
杜开先听他这一通,心下好生疑虑道:“终不然这个就是我的父亲?”肚中虽是这等思量,口里却不好说出,只得再问道:“老丈,虽然那时把令郎撇下,至今还可想着么?”舒石芝道:“官人,父子天性之恩,小子怎不想念?却有一说,我已闻得杜翰林把他收留抚养身边,做儿子了。”
杜开先道:“此去巴陵,路也不甚遥远,老丈何不回去访他一访?”舒石芝道:“小子若再回到巴陵,这几根骨头也讨不得个囫囵。”杜开先事到其间,不敢隐瞒,倒身下拜道:“老丈,你是我的父亲了!”舒石芝听说,心下一呆,连忙扯起道:“官人,不要没正经。难道你这样一个标致后生,没有个好爹娘生将出来,怎么到错认了小子?若是兄弟叔侄认错了还不打紧,一个父亲可是错认得的?快请起来。” 杜开先便把两岁到今的话,备细说了一遍。舒石芝到也有些肯信道:“世间撞巧的事也有,难道有这样撞巧的?这个还要斟酌。”小二在旁撺掇道:“老舒,你好没福!这样一个后生官人认你做老子,做梦也是不能够的。兀自装模作样,强如在那灶头吹灰煨火过这日子。他若肯认我小二做了父亲,我就端端坐在这里,随他拜到晚哩。”舒石芝道:“且住,我还记得当初撇下孩儿的时节,心中割舍不得,将他左臂上咬了一口。如果你要把我认做父亲,只把左臂看来,可有那个伤痕么?”杜开先就将左手胳膊掳将起来,当面一看,果然有个疤痕。这遭免不得是他的儿子,低头就拜。小二便把舒石芝揿在椅子上,只得受了两拜,道:“孩儿,若论我祖坟上的风水,该我这一房发一个好儿子出来。还有一说,今日虽是勉强受你这几拜,替你做了个父亲,若是明日又有个父亲来认,那时教我却难理会了。”杜开先笑了一声,便向身上脱下那件海青,袖中取出那顶巾来,递与舒石芝替换。舒石芝问道:“孩儿,你敢是先晓得爹爹在此受这狼狈,特地带来与我的么?”杜开先这遭想得是一家人,却便不敢隐瞒,把舒石芝扯到背后,轻轻对他把韩玉姿改换男妆,私奔出来的话,告诉一遍。舒石芝正待细问几句,只见那小二在旁叫了一声道:“不要瞒我,正要和你说句话哩!”杜开先听了,便打了下一个咯蹬,连忙上前问他。
毕竟不知这小二说出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泥塑周仓威灵传柬 情投朋友萍水相逢
诗:
人生行足若飞禽,南北东西着意深。
万迭关山无畏怯,千重湖海岂沉吟。
奔波只为争名利,逸乐焉能迷志心。
谁知相逢皆至契,不愁到处少知音。
看来世间做不得的是那逆理事情,你若做了些,自然心虚胆怯,别人不曾开着口,只恐怕他先晓得了,说出这家话来。这杜开先见小二叫了这一声,只道他知了韩玉姿消息,心下懊悔不及,只得迎着笑道:“小二哥,你有什么话说?”小二道:“官人,你们十七八年的父子,今日在我这店中重会,难道不是个千载奇逢?官人,你便送几钱银子,买杯儿喜酒吃吃何如?”杜开先见他不是那句话说,便满口应承道:“这个自然相送。”舒石芝道:“孩儿,这位小娘子便是我的媳妇了,何不请过来一见?”杜开先道:“爹爹,媳妇初相见,只怕到有些害羞,先行个常礼,明日再慢慢拜吧。”转发身对韩玉姿道:“娘子,过来见了公公。”玉姿暗地道:“官人,你的父亲难道是这等一个模样?教我好生不信。”杜开先笑道:“娘子,我都认了,终不然妳就不认他?莫要害羞,过来只行个常礼。”韩玉姿掩嘴道:“官人,这个怎么教我相见?”杜开先低低道:“娘子,便是如今乡风,做亲三日,也免不得要与公公见面的。”韩玉姿遂不回答,只得上前勉强万福。小二对舒石芝笑道:“你把些什么东西递手呢?”杜开先见他没要紧不住的说那许多浑话,便着他去打点三个人的午饭来。舒石芝问道:“孩儿,我却有一句不曾问你,你如今取了什么名字?”杜开先欠身道:“孩儿自七岁时,不肯冒姓外氏,曾向那梅花圃中,遂指梅为姓,指花为名,取为梅萼。后来因杜翰林收留,便把梅字换了,改姓名为杜萼,取字开先。”舒石芝道:“好一个杜开先!今后我便以字相呼就是。”杜开先道:“爹爹,孩儿但有一说,向年却是没奈何认居外姓,今日既见亲父,合当仍归本姓,终不然还叫做杜萼?”舒石芝想一想道:“孩儿讲得有理。况且你如今又做了这件事,在这里正该易姓更名。依我说,别人只可移名,不可改姓,你今只可改姓,不可移名,表字端然是开先,只改姓为舒萼便了。”杜开先深揖而应。舒石芝道:“孩儿,还有一事与你商量。想我当初在这里只是一个孤身,而今有了你两个,难道在这里住得稳便?不若同到长沙府去,别赁一间房子,一来便是个久长家舍,二来免得把你学业荒芜。你道这个意思好么?”舒开先道:“爹爹所言,正合孩儿愚见。但不知此去长沙府,还有多少路程?”舒石芝道:“不多,只有三十里路,两个时辰便可到得。”舒开先道:“既如此,孩儿还带得些盘缠在这里,我们今日就此起身去吧。”原来舒石芝到这里多年,四处路径俱熟。舒开先便催午饭来吃了,当下取了些银子送店家,又把两钱银子谢小二。就在那地方上去买两副铺陈箱笼之类,连忙叫下船只,收拾起身。那小二一把扯住舒石芝,笑道:“你去便去了,只是莫要忘记了我这灶君大王。你便把起初这套衣服留在这里,待我们装束起来,早晚也好亲近亲近。”舒石芝道:“小二哥,休要取笑。我还缺情在这里,明日有空闲时节,千万到府里来走走。”小二又笑了一笑,大家拱手而去。
诗云:
总是他乡客,谁知天性亲。
相逢浑似梦,家计得重新。
古人有两句说得好: 至亲莫如父子,至爱莫如夫妻。这舒石芝与舒开先约有十几年不曾见面的父子,哪里还记得面长面短,只是亲骨肉该得团圆,自然六合相凑。那韩玉姿虽是与他通了私情,刚才两夜,又有一夜却是算不得的,便肯同奔出来,一段光景,岂不是个恩爱。如今且把闲话丢开。且说这舒开先到了长沙府,把身边的那些银子,都将来置了家伙什物。不要说别样,连那舒石芝的地理,烘然又行起来。你道他如何又有这个时运?看来如今风俗,只重衣衫不重人品,比如一个面貌可憎、语言无味的人,身上穿得几件华丽衣服,到人前去,莫要提起说话,便是放出屁来,个个都是敬重的。比如一个技艺出众、本事泼天的主儿,衣冠不甚济楚,走到人前,说得乱坠天花,只当耳边风过。
原来这舒石芝,今番竟与撑火的时节大不相似,衣服体面上比前番周全了许多,所以那里的人,见他初到,不知是怎么样一个地理先生,因此都要来把他眼睛试试。舒开先见父亲依旧行了运,老大欢喜,只当得了韩玉姿,重会了亲生父,岂不是终身两件要紧的事都完毕了,安心乐意把工夫尽尽用了一年。不觉流光迅速,又早试期将近。舒石芝道:“孩儿,如今试期在迩,何不早早收拾行装,上京赴选。倘得取青紫如拾芥,不枉了少年刻苦一场。”舒开先道:“正欲与爹爹商议此事,孩儿却有两件难去。”舒石芝道:“孩儿所言差矣。岂不闻男子汉志在四方,终不然恋着鸳帏凤枕,便不思量到那虎榜龙门上去么?”舒开先揖道:“孩儿端不为着这个念头。第一件,爹爹在家,早晚伏侍虽托在玉娘一人,虑她是个弱质女流,未免无些疏失。第二件,孩儿恐到京中,没个相知熟识,明日倘有些荣枯,可不阻绝了音信?”
舒石芝想道:“这也讲得有理。孩儿,我想你的日子虽多,我的年华有限,况且读书的哪个不晓得三年最难得过,难道为着这两年事,就把试期错过了?想来我们虽是在这里住了年把,并不曾置得一毫产业,有什么抛闪不下?只要多用一番盘缠,大家就同进京去,别寻一个寓所,暂住几时。待你试期后看个分晓,再作计处。”舒开先道:“如此恰好。只恐爹爹的生意移到那里,人头上不晓得,恐一时有些迟钝。”舒石芝微笑道:“孩儿,俗语两句说得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再莫虑着这一件。如今可选个吉日,早早进京要紧。”舒开先道:“爹爹,孩儿想得试期已促,既带了家眷同行,一路上未免有些耽延。拣日不如撞日,便把行李收拾起来,就是明日起身也好。” 舒石芝道:“孩儿,这也讲得有理。你可快进去与玉娘商量,趁早打迭齐备,我且走到各处,相与人家作别一声。倘又送得些路赆,可不是落得的。” 舒开先便转身与玉姿商议定了。当下打迭行装,还有些带不去的零碎家伙,都收拾起来,封锁在这屋下,托付左右邻居。 次日巳牌起身前去。那一路上光景,无非是烟树云山,关河城郭,这也不须絮烦。且说他们不多几时就到京中。将近了科场时候,各省来赴试的举子,纷纷蚁集,哪个不思量鏖战棘闱,出人头地。
原来那里有个关真君祠,极其显应,每到大比之年,那些赴试的举子,没有一个不来祈梦,要问个功名利钝。这舒开先也是随乡入乡,三日前斋戒了,写了一张姓名乡贯的投词,竟到神前,虔诚祷告。待到黄昏时候,就向案前倒身睡下。这舒开先正睡到三更光景,只听得耳边厢明明的叫几声舒萼,忽然醒悟,带着睡魔,朦胧一看,恰是一条黑暗暗的汉子,站在跟前。 你道怎生模样?但见:状貌狰狞,身躯粗夯。满面落腮胡,仅长一丈;一张乌黑脸,颇厚三分。说他是下水浒的黑旋风,腰下又不见两爿板斧;说他是结桃园的张翼德,手中端不是丈八蛇矛。细看来,只见他肩担着一把光莹莹的偃月钢刀,手执着一方红焰焰的销金柬帖。舒开先猛地里吃了一惊。那黑汉道:“某乃真君驾前侍刀大使周仓的便是。这个柬帖,是真君着某送来,特报汝的前程消息。”
舒开先却省得日常间关真君部下,原有一个执刀的周仓,便不害怕,连忙双手接了,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句道:
碧玉池中开白莲,庄严色相自天然。
生来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间第一仙。
舒开先看了,省得是真君第二十二道签经也,便欲藏向袖中。周仓道:“真君有谕:这柬帖上说话,只可默记心头,不令汝带去,使人知觉,泄漏天机也。”舒开先便又一看,依旧双手送还。蓦地里只听得钟鼓齐鸣,恰是本祠僧人起来诵早功课,方才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不多时,只见案前人踪杂沓,早又黎明时候。遂走起身。向真君驾前深深拜谢。 转身看时,那右旁站的周仓,与梦中见的端然无二,又倒身拜了两拜。正待走出祠来,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杜开先兄,且慢慢去,小弟正要相见哩。”舒开先连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康汝平。他也为应试来到这里。舒开先把腰弯不及的作了一个揖,蓦然想起前事,便觉满面羞惭。康汝平道:“小弟与兄间别数载,不料此地又得重逢。若不见却,这祠外就是敝寓,同到那里少坐片时,叙年来间阔之情。意下何如?”舒开先道:“小弟当时也是一时呆见,因此,匆匆不得与兄叮咛一别。何幸今日又得相逢,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了。”康汝平笑道:“杜兄,洞房花烛夜已被你早占了先去,如今只等金榜题名时要紧。”两人携着手,一同走出祠门。果然上南四五家,就是他的寓所。康汝平引进中堂坐下,慢慢的把前事从头细问。舒开先难道向真人面前说得假话,只得把前前后后私奔出来一段情景,对他备细说了一遍。康汝平道:“杜兄,你终不然割舍得把令尊老伯、令堂老夫人撇了,到这来么?”
舒开先道:“一言难尽。不瞒康兄说,那杜翰林原是小弟义父,小弟自褓时,家父因遭地方多事,把我撇在城外梅花圃里,脱身远窜。后来亏那管圃的,怜我是个无父母的孤儿,就留在身边。及至长成七岁,便送到杜翰林府中。那杜翰林见小弟幼年伶俐,大加欢悦,就抚养成人,作为亲子。这却是以前的话说。不想那年奔出韩府,来到长沙村酒店,蓦地里与家父一旦重逢。”康汝平笑道:“杜兄,这件是人生极快乐的,也算得是个久旱逢甘雨了。但是一说,杜兄如今还该归了本姓才是。”舒开先道:“小弟原本姓舒,就是那年已改过了。”康汝平道:“既然如此,小弟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