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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妇女都亲热地围上来了,其中有一个还哭了:“哎呀,前边大川里尽是榆林城下来的敌人!真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同志,这里有咱们一个伤员!”
周大勇一听,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拨开,看见一片门板上躺个伤员:脸浮肿、蜡黄,下巴和脖子里有些干血疤,但是那闭着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条腿跪下去,抱住那伤员,脸挨住脸,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唤!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觉到那心脏还在有力地跳着,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结着粘糊糊的血液似的东西。他揭开衣服一看,王老虎浑身都用破布条捆着,到处还涂着黄灿灿的什么东西。
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这个同志到我们家里,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伤口上。他说,他打日本鬼子的时节,常是那么治伤哩!我们就照他说的法儿……”周大勇问:“他怎么能落到你们家里?”
一个妇女说:“我们的家,离这里二十来里路。那里是白区和咱们红区交界的地方。昨黑间鸡叫头遍的时光,白区有五六个庄户人把这个同志抬来了。他们说:‘我们一天一夜才转到这里。你们该能把他转到咱们队伍上去?’我说:‘咋不能,咱们是红地的人呀!’……”
第六章 沙家店
一
无定河两岸,听不见往日上灯时光的牛羊叫唤,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也听不见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调;倒是,吧叭吧叭的枪声响了个不歇气!
黑夜和战争一块儿来到无定河两岸!
八月十五日夜里十二点钟前后,在镇川堡北边一条山沟中的窑洞里,一位纵队司令员照着蜡烛注视着作战地图。他清楚:我军在西北战场上立刻要从防御转入反攻了,可是在这迈进反攻的第一步的时候,西北战局演变得格外复杂和艰险。
司令员把蜡烛放在身边的窗台上,来回轻轻地走着、筹思着。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里网着红丝,眼皮有点发皱。他的脸瘦岩岩的越发黄了。
司令员身边的一个参谋靠墙站着,头微微低着睡熟了。
司令员又端起蜡烛,眼睛紧张地在地图上转动。
旅长陈兴允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进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司令员身后。陈旅长推起帽子,用左手轻轻地搔后脑壳。杨克文盯着窑洞的角落在紧张地思量什么。他俩,口干舌燥,又疲劳又焦急。他俩把指战员激愤和焦灼的情绪全给带来了。这窑洞刚才还是很清静的,目下却充满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闷气。原来,胡匪整骗三十六师(军),顺长城增援榆林,很快地进了榆林城,而且又马不停蹄地从榆林南下,准备打击我军。
西北野战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就准备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归德堡附近,消灭从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师,但是敌人滑得像泥鳅一样,一溜就钻入鱼河堡,我军没有捞住敌人。昨晚间,部队翻山过岭又运动了一夜,准备在鱼河堡到镇川堡中间的公路上,消灭西北战场上骄横一时的三十六师,可是又没捞住战斗的机会。
西北野战军从八月初向榆林前线开进,到今天整整十五昼夜了。战士们在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奋战就是急行军转移。榆林城快要打开了,上级可又决定撤退;现在说是打三十六师,可是屡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窝、冒风雨、饥饿、寒冷、疲劳,因此战士们急着要打仗,恨不得把敌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陈兴允和杨克文觉着,司令员也在谋虑这个问题。他俩心情紧张,眼里闪着说不清的躁气,可是怕打断司令员的思索,所以不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直到杨克文打了个喷嚏,司令员才注意到他们。司令员亲热地跟他们握手,要警卫员给他们搞水喝。
杨克文气愤的说:“哼,三十六师这样骄横!”
陈兴允咬牙切齿,说:“它骄横?我们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员心情沉重。他看看他俩那刚毅而焦急的脸色,说:
“很恼火?要不得,同志,我们能把敌人拖到这无定河边,就是很大的胜利。从全国范围看,我们吃点子苦把敌人背上,是很有意义的。何况我们还在想办法整治它哇!”
“我们能把敌人拉到这里,就是胜利。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可是……”陈兴允、杨克文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司令员的话里有话,可是司令员既然不说明,那就是不便说明。他俩按压住想要探问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许陈赓兵团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向西安……或许刘邓大军又有什么出敌意料的……
司令员问:“部队宿营咯?”
陈兴允说:“宿什么营啊!部队统统在下边沟里摆着,准备继续走!”
司令员打开白铜烟盒,陈兴允、杨克文各取了一支烟,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磕着,说:“是的,不但准备走,如果侦察员刚才报告的情况确实的话,我们还要准备打。”他对杨克文说:“你回去掌握部队。要是情况确实,要是彭总命令打,部队就立刻出发。赶拂晓也许会干起来。”又对陈兴允说:“野战军司令部就挨着你们后卫部队驻,彭总在那里。你去汇报情况,接受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准备在镇川堡和鱼河堡之间消灭敌人,可是敌人不是一直顺咸榆公路直扑镇川堡,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鱼河堡渡无定河,沿河南岸的党家岔下来。看样子,敌人或许是明天拂晓再渡无定河,占领镇川堡。”
陈兴允说:“这些情况我清楚。”
“不,问题不在这里。”司令员指着地图,说,“刚才,据侦察员报告:钟松率三十六师师部又两个营从无定河北岸向镇川堡推进,两个团在河南岸掩护。这情况是不是可靠,还不一定。我已经再次派人去侦察了,不过,你先去向彭总请示,也许彭总那里还有新情况。”他看了一下地图,又说:
“如果侦察员报告的情况是确实的,如果彭总决定打,那我们赶拂晓就在镇川堡以北,截击钟松的师部和他的两个营。可是,还有问题:假使这一仗可以打,打起来对我们有多大的好处?……”他来回轻轻地走着,思量了很久,又说:“总之,你给彭总把情况报告一下。总部怎么决定,我们就怎样执行。”
陈兴允和杨克文互相望望,脸上闪着按压不住的兴奋,像在沙漠行军中,猛然发现草地跟流水似的。
杨克文说:“我想,要是侦察员搞的情况确实,这仗就一定要打。因为再捞不住这个战机,敌人赶天明溜进镇川堡,那就麻烦咯!”
陈兴允说,“打!要是搞得好,捉住钟松那才热闹!”
司令员看了一下表,说:“现在已经是一点钟了。兴允,时间急迫,立刻去。对咯,你带上一个参谋。如果情况确实,如果彭总决定打,那么,彭总讲的部署情形,你就让参谋绘成图,立刻带回来,我们就布置!”
陈兴允出了窑洞,下了山坡,翻身上马,领上参谋和骑兵通信员兴冲冲地出发了。
他们沿着河槽的小路催马前进。
陈兴允知道敌人虽然是愚蠢的,但也是凶恶的。
这时,从西北战场的全局来看:敌人主力第一军、二十九军等部七个多旅六七万人,从南向北,沿咸榆公路遮天盖地的扑上来,准备配合从榆林南下的整编三十六师,把西北野战军压缩在米脂以北的葭县地区,一举围歼。这就是说敌人十多万,向西北野战军缩小包围圈,而西北野战军兵力很少,十分疲劳,又没有粮食吃。敌情是严重的,紧张的。战局发展到非常艰险的阶段——虽然陈兴允还不知道,两三天以后西北战场的形势会变成这样:敌人控制了陕甘宁边区的所有县城和绝大部分地方;只有在米脂县以北,长城以南,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的地区中间约有南北三四十里,东西五六十里的一块地方,是全部西北野战军能够自由活动的地区。中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也在这个地区当中。陈兴允放松马的嚼口,让马踏小步走去。他想:“情况相当不妙呐!”可是当他想到敌人围歼我军的狂妄计划时,心头涌上了愤恨和轻蔑敌人的感情。他自言自语地说:“算盘打得挺不错,哼,活见了鬼!”他的声音这样高,连跟随他的参谋也奇怪地问:“七○一,你说什么?”陈兴允说:“见鬼!”参谋摸不着头脑地又问了一声。陈兴允说:“说什么?说敌人占不到我们的便宜,他们一定要倒霉!一定要倒霉!”
陈兴允仔细思量,他觉得战胜敌人的勇气、信心自己是很充足的。不过目前怎样扭转这艰险的战局,他还说不出具体的办法来。于是他把一切希望都放在这一点上:“看今天拂晓这一仗吧!把钟松这家伙捞住再说。”
现在是一点半,三四个钟头以后就要进入战斗了!陈兴允耳边响着他临出发的时候,司令员叮咛的声音:“时间紧迫!”一想到这里,心里又焦灼起来了。
陈兴允用力扯着马的嚼口,双腿磕着马腹,让马猛跑着。
嗒嗒嗒的马蹄声,敲破了深夜的宁静。战马的铁掌磕碰石头,溅出火星。二
陈兴允在河槽里下了马,把马交给通信员。那匹久历沙场的骏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又用一个前蹄在地上刨着。他怜惜地摸了摸马的透湿的鬃毛,便和参谋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盘问,上到半山坡上的一个破烂的村庄。
他立刻就要看见西北战场的统帅了。他压不住自己心里的兴奋,感到精神很紧张。
他在多次的体验中,深切地感觉到:彭总善于在艰难困苦的关头,扭转一切危机的局面。彭总能预见由于艰难困苦而产生的那种新的力量;那种新的力量是很厉害的致胜武器。陈兴允让参谋留在窑洞外面,他随着一位野战军司令部的参谋走进彭总住的窑洞。
警卫员点起了蜡烛,照亮了窑洞。
窑洞空旷旷的。它让成年累月的炊烟,熏得乌黑。墙上挂满作战地图。靠窗子跟前,放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堆着一叠叠的文件材料。窗台上放着些老乡们日常用的瓶、罐,还有揉卷起角的小学课本。窑洞靠后的左角里,放着窑主的粗磁瓮、破谷囤跟一些农具。
这里多宁静啊,连针掉在地下都能听到!
陈兴允觉着奇怪、惊讶。东是黄河西是无定河,南北是遮天盖地扑来的十多万敌人。目前形势是复杂严重而又紧急的。胆小的人会张皇失措,就连自己这在战斗生活中过了整二十年的人,也感到心情沉重。可是这里的气氛又是这样宁静!
彭总躺在窑后边地上铺的干草上,盖着一件破旧的大衣。
他站起来,缓缓地把大衣披在身上。
陈兴允举手敬礼以后,就急切地望着彭总的面容。
彭总微微点头和他握手。
陈兴允觉得彭总的手是有力的热情的。彭总的脸色是庄重、朴实、从容的。
彭总凝视着陈兴允的脸,问:“外面很冷吧?”他倒了一茶缸开水,递给陈兴允,又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然后接过茶缸,低声而缓慢地问:“有什么事?”
陈兴允说:“我们司令员,要我来报告情况,接受任务。”
彭总安详、稳实地站在那里,像在深深地思索着什么。
陈兴允看看彭总,心里猛地豁亮起来了。彭总那丝毫不露形迹的镇静、乐观情绪传到他身上了。
彭总端着蜡烛站在地图下,回头望着陈兴允,问:“情况怎样?”
陈兴允指着地图,说:“据侦察员报告,敌人有两个团沿无定河南岸推进。河北,靠近我们部队这边,钟松带他的师部和两个营,今天夜里十二时顺咸榆公路下来,准备天明进占镇川堡……”彭总瞅着蜡烛的火舌,静静地听着。
“我们司令员让我报告情况以后,向彭总请示;如果彭总决定打的话,就让我接受任务:把河北敌人的师部和两个营敲掉,搞得好或许还可以捉住钟松。”
彭总左手端着蜡烛,右手放在背后,还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插问,什么也不表示。他巨大的身影映到拱形的窑洞顶上,一动也不动。灼热的蜡油,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手上,可是他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似的。
彭总带着深思的神情,听完陈兴允的报告。又盯着地图,专注地思索着。
陈兴允看看表,就立刻觉得心焦的像油煎:已经两点钟了,如果打,赶五点钟部队就要进入战斗,但是还要调动部队,部署……他仿佛觉得,左腕上的手表,“宗!宗!宗!”的声音特别响,而且是,每响一下,都像谁用拳头击着他的心脏。他真想把时间抓住让它暂时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