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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杜鹏程-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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龅猛菲蒲鳌
  被我军阻击住不能逃跑的敌人,大批地被杀伤击毙,饿死、病死、逃散的也不少。
  敌人快垮了,也更疯狂了,从昨天黄昏到今天早晨恶战一直没有停止。敌人整营整团地向坚守九里山的我军举行轮番冲锋。我军从敌人手里和敌人尸体上夺来子弹,还击敌人。
  我军,不分什么营、团指挥所,不分什么战士、干部,统统直接参加了战斗,在投弹、射击,在向敌人举行反冲锋。
  我军阵地左翼的一个山头,是第一营昨天晚上从敌人手里夺过来的,现在他们坚守着。敌人集中了一个整编旅的火力,向这个小山头上作毁灭性的轰击。整团、整营的敌人向一营的阵地连续冲锋。到吃午饭的时候,第一营的战士们连续击退了敌人七次攻击,山坡上横七竖八地摆着敌人的尸体。
  敌人伤亡惨重,但是并不死心,还在继续不断地猛攻:不讲什么队形,没有什么组织,士兵们在督战队的机枪扫射下,一窝蜂一样地向上拥。战斗一分钟比一分钟激烈。
  教导员张培,勇猛地指挥战士向敌人反扑。汗水从他那瘦棱棱的脸上流下来;眼眉直立,脖子上发紫色的血管一条一条暴起来。他抡起驳壳枪呼喊着,带领战士们,反击突破我军阵地的敌人。
  战士们又一次击退敌人攻击以后,张培和王成德跳回战壕。张培衣服敞着,手里提着驳壳枪。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土,看来,刚强、威武、有力,动作迅速而机敏。现在,他这样子跟举动与他平时的温和、文雅和腼腆的神态比起来,简直前后是两个不同的人。他说:“王成德,我们把敌人打惨了!”
  他看看手里的驳壳枪,又说:“我这驳壳枪可真利索!一连打了七八梭子子弹也没出故障!”
  王成德说:“你给枪筒里再倒点油!”
  张培说:“冲锋枪比驳壳枪更好,以后打仗,我要使冲锋枪!敌人上来,用冲锋枪哇哇哇扫一梭子,嘿,真痛快!”
  王成德悦:“嗨,你脖子上流血了!”
  张培用手擦了一下,说:“小意思!王成德,再坚持半小时,天黑,我们就完成任务了!”他把驳壳枪别到皮带上,拿起镜子望着说:“敌人又动了。看,左前方那个山头……”“嗖——嗖——嗖——咣——”几颗重迫击炮弹在他俩身边爆炸。烟雾、泥土,吞没了他俩。
  张培手一扬,把镜子摔在一边,跌倒在王成德脚边。
  王成德一骨碌爬起来,抱起张培。张培脸色煞白,软瘫瘫地靠在王成德肩头,慢慢地又溜下去了,仿佛,他没有力量支持自己的身体。
  王成德紧紧地抱住张培。他仔细一看:张培并没有负伤,只是被炮弹掀起的气浪摔倒以后昏过去了。
  王成德说:“教导员!教导员!”张培半闭着眼,一言不发。王成德紧紧搂住张培。他觉着,只要教导员不倒在地下,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突然,张培身子一挺,坐直,用手捂住心口,说:“扶我一把!扶我一把!”
  王成德把教导员扶起来以后,张培两手撑住战壕的胸墙,盯着敌人阵地,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嘴唇抖动:“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敌人举行天黑前的大攻击。王成德率领战士跟敌人激战。
  他们击溃了敌人最后一次攻击,天已断黑。在这一天战斗中坚持下来的人,鼻子、耳朵都让炮弹震得出血,脸让硝烟熏得漆黑。
  王成德跳到战壕里,只见张培还站在那里,胸脯靠在战壕的胸墙上,头低着。
  王成德扶住张培的头,叫:“教导员!教导员!”
  张培昏昏迷迷地说:“坚持半小时……坚持半小时……”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已经负了重伤,胸前和腹部满是鲜血……
  王成德手一招,有几个担架队员跑上来,把张培抬到救护所里去了。
  团政治委员李诚从九里山下来,顺沟渠朝团司令部驻的村子里走。他浑身是泥巴,裤腿和衣袖让酸枣刺扯成一溜一溜的。他走到团部驻的村边,正好碰见代理营长周大勇。
  “我们的三个连队都回来咯。”周大勇把几天来在敌人中间活动的情形简单地报告了一番,末了,说:“真是兵败如山倒——敌人没有东西吃,士兵成群地逃散。我们回来,光是在路上拣的敌人士兵就有二百多名。”
  李诚说:“你们像孙猴子一样钻到敌人肚子里乱搅,给九里山正面阻击敌人的部队可帮忙不小啊!刘邓大军和陈赓兵团在中原打得很急,蒋介石像疯了一样要胡宗南抽兵增援中原;可是胡宗南说:‘增援中原?我连我都保不住!’嘿,蒋介石和胡宗南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九里山。”
  周大勇说:“蒋介石忘不了九里山,我们更忘不了九里山,特别是九里山的人民。我们插到敌人中间,碰见了多少游击队啊!没有他们,我们是夺不住这九里山的。”
  李诚说:“我们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和群众在一块;离开人民群众,我们便一事无成,一钱不值。”
  他俩肩挨肩顺山沟的小河边走去;警卫员和几个通讯员机警地跟在后边。
  天黑得伸手不见拳。枪炮声,断断续续。敌人打起的照明弹,照亮了远处的山头。东北面黑糊糊的天空,忽闪一亮,炮声像打雷一样滚过夜空。
  李诚说:“敌人怕夜战,一到夜里就头痛!”
  小河里的水哗哗哗地向东流去。他俩像散步一样,慢慢地走着,好像还边走边听小河的流水声。
  李诚说:“你走了以后,旅长经常给我打电话,问你回来了没有。他生怕你出了岔子!”
  “是咯,他总说我太年青!李政委,旅长这几天瘦了没有?
  你要见了他,就劝他多爱护身体。我本想去看他,同时把这意思告诉他,可是我不敢去,怕他‘克’我。”周大勇咕咕地笑了。
  李诚把周大勇的两个手腕摸了又摸,站在河边,不声不吭。
  “政委,摸什么?什么也没有变呀!”
  李诚说:“你的心脏按照怎样的规律跳,那倒是永远不变的。可是,我觉得你瘦了!”
  周大勇说:“我想,说不定你的脸又瘦成三角形咯!”停了一阵,他又说:“很多战士成了夜盲眼,晚上看不清东西!”
  李诚问:“你也成了夜盲眼?”
  周大勇说:“我呀,夜盲眼比别人更厉害!”
  李诚说:“我不信。你是有一副好体格的!”他转过身又说:“到团部去,我让警卫员给你打盆热水,好好洗一次脚,然后再睡一觉。”
  “不。我准备马上回到营里去。”
  李诚说:“你的家你自然很想啦!回去吧,回去把卫刚、马全有、宁二子他们的英雄事迹写成材料送来。拿这些英雄事迹教育我们,教育战士!”
  周大勇问:“张教导员到医院去了?”
  “嗯。伤势很重!”
  周大勇站在河边,望着那黑乌乌的九里山。他眼前出现了第一营教导员张培那个子不高而身体单薄的形样,那瘦棱棱的脸膛,晶亮的黑眼珠,温和的笑容,和张培往日战斗中那英勇刚毅而机敏的姿态。
  “哦!陈旅长说,部队今晚十二点就出发。”李诚想起了这事。他把拳头提到胸前猛地向下一击,说:“大勇,你快回去!我们要执行新任务:步步埋伏,节节阻击,把敌人埋葬在陕甘宁边区!”
  





第八章 天罗地网

  寒煞煞的秋风,从长城外刮来。它卷着黄沙和树叶枯草,漫过万千山岗,像是急急地追赶什么。
  我军在九里山的抗击部队一撤退,敌人就像抽开闸门的大水一样,从九里山北面顺咸榆公路向南流去。他们不久以前还是有组织的军、旅、团、营,如今差不多是乌合之众。他们没命地呼吼着乱窜,人踏人马踏马,互相冲撞,互相射击,咒骂,厮打,抢劫……有人跌倒了,呼喊救命,但是无数的脚踩过跌倒的人,直到踩成肉酱。有时候,人员骡马在山沟里拥挤得不透风,就有一帮人用冲锋枪扫射给自己开辟逃跑道路。步兵把炮兵驮炮的牲口推到沟里,夺路而走。有些军官骑着马横冲直撞,抡起手枪,想维持秩序,但是像洪水一样的人群把那些军官裹起来,向前流去。
  逃跑,逃跑,不管逃到哪里,能逃掉就好。逃跑,逃跑,哪怕心脏爆裂了。
  无穷无尽的山岗上,大大小小沟渠里,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流,到处都是美帝国主义训练的强盗。
  大雨浇起来了。敌人翻大沟爬大山,雨淋路滑,走一步跌一跤,不时地有人滚下深沟。
  胡匪军到处找不见一个老百姓,找不到一粒粮食,找不到一口锅一把草,连一个小盆一双筷子也找不到。敌人除了烧那窑洞的门窗,就再没有办法了。
  敌人炮兵把驮炮的骡子宰掉填肚子,步兵就袭击炮兵,抢夺肉食。
  敌人三五架运输机,冒着恶劣的气候,给他们的军队投掷大饼。这也成为敌军各部分之间冲突的焦点。有的敌人看见运送给养的飞机来了,就用机关枪控制住投掷地区,每次为那一袋一袋发霉的臭饼子,他们都要进行一次凶残的战斗;有很多士兵,为那巴掌大的一块饼子,永远趴在山头上啃黄土了。
  敌人抬动脚步都怕碰到地雷;生怕踏中地雷就偏偏踏中地雷。而且,只要有一个人踏上地雷,这消息就像一股风似的传到每一个敌人的耳朵里。
  这帮凶神恶煞,夹起尾巴威风扫地,听见树叶响,也当是中了埋伏;听见风雨声,就当是机关枪火力突然发射;看见一堆堆的蒿草,也疑心是炮兵阵地。像是陕甘宁边区的每块石头都会飞起来扑打他们,每个山洞都张开大口要吃他们;像是陕甘宁边区的每个山头都是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像是人民解放军,随时都可能从地缝里涌出来,收拾他们。
  陕甘宁边区的每一寸土地对敌人都变成危险而可怕的了!
  敌人前后左右的大沟小岔里,到处都有人打冷枪,到处都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小孩、老头,拿上镢头、铁锨、镰刀、剪子、菜刀、棍棒,向敌人讨血债。
  陕甘宁边区无穷无尽的山统统燃烧起来了!
  过去,游击队是晚上袭击敌人。一支三五十个人的游击队,每次战斗打死或俘虏十来个敌人,也就是不小的胜利。这几天呀,他们大白天也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袭扰、打击敌人;一次战斗中俘虏百十个敌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李玉山带的一支游击队,有三百来人。
  正规军总是翻山过岭抄小路飞行,赶到敌人前头兜击敌人。李玉山呢,奉上级命令,带领他的队员们从九里山以南地区开始尾追敌人,袭扰敌人。有时候,他们白天还绕到敌人必须经过的路上埋地雷,晚上侧袭敌人。
  黑洞洞的夜里,下着濛濛雨。冷清清的秋风,丝丝地吹着。
  李玉山把队伍带上山。他朝西瞭望,只见远处的山头上烧起一堆堆的营火,这是敌人宿营了。
  李玉山带着队员们,向敌人烧起的火光接近。他们翻过一个山头,突然,听见敌人说话声。李玉山想:这一定是敌人的警戒部队。他指挥队员们投出了一排子手榴弹,一阵爆炸的火光中,敌人滚下了沟;六个没跑脱的敌人当了俘虏;对面山上的敌人立刻扑灭火堆,射击起来。
  有些队员也不仔细看,卧倒就打,轻机枪、步枪、冲锋枪一哇声地响起来。李玉山喊也喊不住。他躁气啦,把小队长推了一把,说:“屁也看不清,瞎糟蹋子弹!”他回头又喊:
  “六○炮!朝对面山上扔几颗炮弹!”
  敌人射击得更猛烈了。几颗照明弹挂在天空,远近的山头上亮堂堂的。
  李玉山趁照明弹的光亮,看清有一伙子敌人摸上来了。他一边指派几个队员到处埋地雷,一边带上队伍往后面一架山上退。到了后山上,他一清查人数,埋地雷的李老四和牛犊没回来。他气得把那爆炸组长训了一顿:“不晓得你的地雷能起多大作用,先把两个人给丢啦!”
  游击队员趴在山头的湿地上,伸长耳朵瞪圆眼,等着地雷显威风。
  一群敌人喊叫、射击着登上对面山头;突然,轰轰响了几声,震昏了的敌人连忙朝单人掩体里和垅坎下面跳,合算那是个安全地方,不料,正踏在那里埋的地雷上,又是轰轰几声,爆炸的火光,冲破了黑夜,敌人尖声怪气地乱叫唤。
  游击队员们拍手,打唿哨,喊叫着。李玉山跺脚,喊:
  “你们这一喊,敌人就知道咱们不是正规军。悄悄的!”
  这时候对面山头上,手电筒闪光,大概是敌人收拾尸体哩!
  李玉山让刚才捉到的俘虏喊话。
  一个俘虏怯生生地喊:“我叫李占彪。解放军宽待俘虏!
  兄弟们……”敌人叭叭地打了几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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