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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訏
一
妻是个沉默寡言瘦削清秀的女性,我们结婚四年后,她患心脏病死去,那时正是抗战的前夕。我把她葬在普渡山庄。
普渡山庄在上海浦东,当时还刚刚建立,在报纸上登广告。我去看了一次,觉得周围风景很好,地区也不错;四周有很坚固朴实的围墙,正门砌得像中国城楼似的,上面有“普渡山庄”四个颜体的金字。那时里面正在修葺,管事的人正在计划如何保持原有的一些树木与种植新树,我同管事的谈了一回,看了看地图,就为妻定了一穴。那是在一株大树后面,我认为是顶好的。
妻的坟墓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因为墓地的价格是论尺寸,高空是不计较的空间,所以我特别为她立了一个棱型的柱子,有九尺高。在妻葬到那个墓穴时候,四周还是很空,一切布置刚在慢慢就绪,每逢假期,我总是常常带着鲜花去看看。抗战以后,我离开上海,我就一直没有再去。
我与妻感情很好,她死后,我起初常梦见她;后来大概因为内地生活忙碌艰难,逐渐不再常常想到她,所以梦也绝迹了。
我于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那时举国欢腾,兴奋无已。我们在内地一直很苦,胜利后,像久闷的心一时松懈般的,大家寻欢作乐。我那时喜欢了一个歌女叫做齐原香,这是一个年轻活泼,皮肤白暂,性情愉快的女孩子;她的长相是丰腴明朗的一型;与我亡妻刚刚相反。我那时同几个接收大员的朋友,几乎天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自然我当时早已忘记了亡妻,也从未想到去看看她的坟墓。我们有个十二岁的孩子,我去内地时一直住在我姐姐那里,现在在学校住读,我也很少见他。
有一天,那是残夏的中午,天下着微雨,那天我驾着一辆很大的别克车子在国际饭店门口,因为恰巧有喜事受阻,我等在那里,望着一簇人,拥着新郎新娘出来,我忽然想到那也正是我与妻新婚的地方,一瞬间好像我眼前的新郎新娘就是我们一样,往日的细节竟一一在我心里浮了起来。
等交通恢复,我的车子又在微雨濛濛中驶出的时候,我的心真是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车子出了南京路,在转弯的地方,我为躲避一辆军车,我的车子竟撞向了路边的邮筒。这一刹那的时间,我在后来回忆时可以说非常清楚;我很快的使我车子转过来,但我竟会失去了控制,车子斜到泞滑的马路上,恰巧与前面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了。
以后就像天翻地覆一般的,我失去了知觉。
于是我听见有人叫我:
“你回来啦。”
我一看是我的太太,她穿一件灰色的衣服,黑色的绒线衣,两手插在绒线衣袋里,露出她特有的略带忧郁的笑容迎着我。我迎上去,握着她的两只手,像是戴着白色的手套,很冷,一种奇怪的沁人骨肉的阴冷。她松了我的手,两手围着我的身子忽然哭起来。
我劝慰她许久。
她用手帕揩揩眼泪,于是破涕为笑说:
“现在你不离开我了吧?我已经为你留了一间房子。原来的人刚刚走。”
“真的,你真想得周到。”
这样,妻好像就带我进了那间房子,很黯,但是很暖和,我进了里面,就打呵欠,坐在床边,我就躺了下来。我说:
“这许多年来,我真很疲倦,让我先睡一回吧。”
说着我就迷迷忽忽的睡了过去。
但是不知怎么,忽然我屁股上像虫咬似的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吃了…惊,张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有人在说。
一个护士在我旁边?医生正在为我打针。原来我是在医院里。
我慢慢想到我翻车子的事情。我打听我同车的几个朋友。我开始知道坐在车后的四个人都受了轻伤,坐在我旁边的齐原香则伤得很重。我自己,头部受伤外,还断了一根肋骨,腿上出了不少血,面部也有点轻伤,其他都没有什么。医生告诉我要养四五个星期才能出院。当时我对于自己倒不觉得什么,我一直关念齐原香的伤势,起初护士们还瞒着我,后来她们终于说了出来,原香于第二天夜里就死了。
原香的死真是给我一个很大的刺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因我而死,且不说我非常爱原香,我心里真是非常痛苦。但是当时的报纸上对于原香的死则有很奇怪的论调,说原香是伪组织一个大情妇,胜利后,那个伪官家庭的财产都遭没收,而原香则拥有很大的财富,一变而为地下工作者与重庆来的人每天在一起,日夜花天酒地,终于不免惨死,虽是可悯,亦暗示着天网恢恢,有报有应。
当时我在医院里养伤,自然有许多朋友来看我。每当我谈到原香,许多人好像都有同报纸上论调一样的想法。有许多甚至明说我之迷恋原香,与我的事业与前途太有影响;以前因我们正打得热络,不敢破坏我们美事,现在原香既死,不妨谈谈。他们认为这次失事虽然不幸,但也正是给我一种警告。还有的甚至告诉我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原香过去的糜烂贪婪奢侈无耻的私生活,以减少我对于原香的许多恋念。
我不相信这些言词对我的心理有多少影响,但是当我静静地一个人躺在病院时,我对于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生活的确有了一个静静的反省。我发觉这些日子来,我真是昏天黑地的每天花天酒地,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想。这虽说我是自己糊涂,或者是环境使然,但是,齐原香给我的影响也是很大。我很后悔我这一段糜烂的生活,我立志要在出院后重新振作做人。
我的一个住在学校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本来我们很少见面,现在则每星期六都来医院陪我,住一晚,第二天才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是很像我的亡妻的。于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又常常梦见了我的亡妻。
有时我梦见她在上海,有时梦见她同我一起在重庆,有时也梦见她同我一起在日本飞机轰炸下逃难,总之各种奇怪不同的梦都有。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但有一点则是不变的,那就是亡妻的容貌。
妻去世已经九年,九年的时间不算短,我自己的变化可以说是很多,但是梦中的妻无论是在哪一段生活中则永远是我们初婚时的她,永远是这样年轻清秀,她的一种略带忧郁性的笑容是特别动人的,在梦中竟永远是这样新鲜清楚。
当时我就深深地自疚,我怎么胜利后竟没有去看过亡妻的坟墓,想来该是荒芜非凡了。我决定我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我亡妻的坟墓去看看。
我于阴历八月十四日出院,正是中秋节的前夕。
齐原香死后,由朋友们为她治丧,停柩在云林庵里,她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已嫁的姐姐同还在读书的两个弟弟,他们都在北平,所以要等他们来上海后再决定迁葬。
我也就在中秋节那一天到云林庵去祭奠。
停柩的地方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柩前挂着灵幛,幛前供着她一张照相。
我就在照相前点上蜡烛,烛光下我看到照相中的原香的美丽,她一直是浮着我所熟悉的笑容的。
我献了一束鲜花,站在那里很久,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悔恨与内疚。
我一直等那两支蜡烛烧尽了才出来,她的印象始终浮在我的面前。
那天晚上,是中秋节,朋友们为庆祝我死里逃生,举行了一个很热闹的宴会,我喝了不少酒,才算排遣了我内心的许多创痛。
我记得我是在中秋节后第四天,才去普渡山庄去看我亡妻的坟墓。
二
普度山庄在浦东,搭市轮渡到东沟,还有走一里多路。那天我于下午搭两点钟的轮渡去东沟,船上人很少,都是到上海卖掉蔬菜而回家去的村妇们。我吸了一支烟,看完带在身边的两份报纸就到了。
天是阴的,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太阳,天空如病人的舌苔,厚浊而灰黄。江南八月的天气已经不热,翠绿的树梢有斑剥的黄意,田野是宁静的,行人很少,我感到一种落寞。从东沟到普渡山庄有一里多路,我走到那面大概还不到三点半。但是我几乎认不出这是普度山庄了。原来坚固朴实的围墙,现在已经七倒八缺,前面城楼似的大门已只剩了两个高低不齐的方柱,残缺斑驳中,上面还涂了些杂乱的字迹,也残留着歪倒不起的“打倒汉奸”一类的标语。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就走向里面,里面更是什么都变了。当年新种的矮小的树木现在已经高大,而原来的大树有的已被砍去,只剩下了无法搬动的树根,路径已经无法认出,到处都是荆丛杂草,本来很整齐的坟墓,现在像是非常零乱,许多束着烂草的棺木放在墓隙间,有的就放在别的坟上;大部分的墓身已被荆丛杂草掩埋,只露歪斜不齐的墓碑。
我像是凭吊战场一样慢慢地走了进去,踢着杂草,拨着藤蔓,在没有路的墓隙中寻路,到处是瓦砾乱石,泥沼土堆里,隐藏着断续凄切的虫声。四周是静寂的,树丛里时而有拖长的鸟叫,麻雀上下跳动,发着吱喳的低鸣,但这些只是增加了这墓场的阴森与凄凉,而许多暴露在草丛的棺木已裂,有的似还经过野狗的窜劫,尸骨像枯枝一般的抛在外面,这已完全不是墓场,而是一个无人管理的荒冢了;我想除了我以外,当不会再有人来吊慰死者了。
我忽然想到在这什么都变了的情境中,怕不容易找我亡妻的墓地了。我站了好一回,细认我从外面进来的方向,再往里走去,但是里面的路很难寻了,破瓦残砖,荆莽杂树,许多地方的泥土像是被人挖掘过,高低不平,在一个较高地方,堆着一堆十几口的棺木,上面有的还写着死者的姓名。
就在我在找路的时候,一条绿色的蛇忽然从草丛中袭来,我吃了一惊,只好往来路转回,我转了另一方向,并且在附近拾了一根粗实的树枝打着地上的杂草,再向里面走去。
于是我走到一块水坑,两面都是荆棘、棺木与乱石,我要过去,就必须践这水坑,我彷徨了一回,四面望望,觉得非常落寞与凄凉。
一个整洁幽静的墓地,曾几何时变成了这样,我想,那么葬在墓地里的人又会变成怎么样呢?想来不过是一堆人人都一样的枯骨,那么活在世上的亲人为什么还要关念这枯骨所安顿的坟墓呢?
我当时呆立了许久,但猛一抬头,正看到了不远的地方树林的疏密处一个灰色的碑尖。
这碑尖是我认识的,这正是我亡妻的碑志,可是它前面的大树则已经消失了。想是已被砍去,在一切变化中,而这墓碑竟没有倒塌。这该算是非常幸运了吧?我想。
这个发现顿然使我的心轻快许多,我不管前面的水坑,我就涉着水走了过去,所幸里面多是沙石,我只是湿了鞋袜就跨过了一堆乱石,越过乱石是一堆杂草,我用手中的棒打着草走过去,于是前面是两株歪斜的树木,绕过树木,我就看到了我亡妻的坟墓了,但是出我意外的,我竟在我亡妻墓旁,看到了一个女子。
我吃了一惊,再细认肘,这女子竟是我的亡妻。
但是这是无法相信的,妻已经死了九年,怎么还可能活在那里呢?我站定了望了许久。但越看越觉得她就是我的亡妻。
那么难道是鬼魂么?一个人从小所受的迷信教育,这时候就发生了作用。
她穿的是一件灰色的衣服,套一件黑色的绒线衣,非常朴素,她的背向着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是她的头发的形状与背影,我是非常熟识的,我知道不会是别人。
如果是鬼魂的话,那么我走过去她会不会消逝呢?我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还是轻轻的走过去了,自然我眼睛是望着她的。
大概离妻的坟墓有一丈路的辰光,那个我以为是鬼的影子好像发觉了我。她看我手里捧着花,好像也不以为奇了。这时候我发觉她是站在另外一个不远的墓前,她匆匆地望我一眼又回过头去,而我就在这时候看到她清秀的脸,这似乎更证明她就是我亡妻了。但是她是这样的年轻,正如我梦中所见的妻一样。妻如果活着,隔了九年,她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在我们那里,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说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一年年老去,死了以后就是一年一年的年轻,一直回到植根的时代,于是就再去投胎的。这种说法是我幼年听到的,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但是这时候竟变成了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
一时间,我很想飞过去拉她一叙别后的情况,但我的理智是清醒的,我觉得我还应当再走近去看看。我怕我走近时会消失的,所以我一直注视着她。
我终于走到我亡妻的基前,青草茸茸的里面,墓廓有点歪斜,但幸还没有崩裂,碑志的水泥已经剥落,上面的字已无法认识,有几个地方已露出里面的钢筋。。。。。。
这时候,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个女子是站在离我十几步以外一个墓前,似乎站在那里祷告什么。我极力镇静自己不去看她,镇定地把我手中的花放在妻的墓前,我心中默默的祷告,我说:
“假如隔壁的人是你的阴魂,那么请你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