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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不恨。
但戚少商又不是傻子,恨的岂能是他?
依他的性子,宁可孤独而死,也不肯在人前露出一点脆弱,怎会毫不挣扎。
毒性发作,内息混乱,所以也无力再坚持么?
想起过去中了箱子燕的痛苦,心中也如他体内的乱流,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看着历史重演的,不仅仅一个人。
希望光阴倒流的,
也不仅仅一个人。
于是扶着肩,定定地看到那双深黑的眼眸深处,
“当然恨,你炸了我的房间,还没给个让人信服的交代。”
顾惜朝闻言,嘴角牵了一下,
“有很多……话……回头再……”
说。
那字终于没有出口,却重重敲在戚少商心中。
你就那么想救我?
每个人都做过错事,没错过的除非初生婴儿。
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过失后悔过,平凡的人过失较少,例如说错话,误会人,吃错药,走错路,而权力大的人过失也就更大,例如判错案子,选错官员,因子虚乌有的理由诛杀忠良,甚至发起一场错误的战争。
悔需要知错,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悔——皇帝们即使亡国灭朝也不见得会悔,他们认为自己的罪恶全是天经地义。
但有悔的人一定都很痛苦,而且寂寞。
其实悔本就是一种极寂寞的心情,或无人可以共说,或不愿与人共说。
戚少商有悔,不愿出口。他甚至不愿意后悔,宁可用行动来弥补,于是他常常让自己忙得连喝盏茶的时间都没有——纵然在别人眼里,那些悔其实根本就不必他来弥补。
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当然没有办法弥补所有,所以不管多么成功,得到多少赞誉,只要一有闲暇,他仍旧会发现自己在偷偷地悔。
尤其当遇到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悔就会排山倒海地压过来,而且不仅仅悔,还觉得自己很失败,连悔都摆脱不了。
然后就有了寂寞,如影随形的寂寞,无人倾诉的寂寞。
谁都知道后悔无用,谁能说自己绝对无悔?
可是,悔的人却罕有能意识到,换个角度看,悔也是一种值得高兴的权力。
点倒了赵佶,顾惜朝有些恍惚。不是因为冰冷的身体被灼热夺走了力量,而是他实在无法确定自己现在做的究竟是对是错,又或者怎样才最好。
想要的东西到手,却反而什么都不想要了。
这种犹豫不定的情况,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过。
——惜朝,你要记得,后悔和犹豫都是尚有余裕者的特权。
这句话,对得让人心酸。
苦水铺的规则很简单:被排挤之前排挤,被背叛之前背叛,被利用之前利用……先手才能胜利。时刻面临危机,谁还有时间后悔和犹豫?
只因为是贱籍,每个人都能兴高采烈地否定其一切成果,并且被轻易拿走占用。所以绝对不要让人抓住弱点,绝对不要让人知道还有多少筹码可用。
因此,他无悔——并非无错,而是无悔。
但悔就是悔,不管怎样忽视怎样否定,越接近戚少商,就越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可以改变已成定局的过去。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
该当如何?
该花费更多心力,把事情做得更漂亮,正大光明地,把罪恶逃避个干净。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还让姜祀见到戚少商呢?万一他想起前尘往事,记得雷卷的惨烈……
又如何?
难道还希望回到旗亭初遇的时候?
——是否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就在认识到自己绝对成不了好人的同时,做了违背本性的选择。
本性是什么?
如果不是被利用抛弃得彻底,可能对权势不屑一顾么?
如果不是中毒后走投无路,可能做那些让戚少商欣赏的事么?
不可能。
山中终老一生也罢,积蓄力量等待混沌之世也罢,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记得顾华英曾说过,老天总是在人们失去一些的时候给予一些,所以永远不要怨天尤人。
现在他失去的是未来的无尽可能,得到的,是戚少商的关心和挽留。那么谁能告诉他,当得到的和失去的冲突,该怎么办?
当失去过的东西再次摆在面前,却不能伸手攫取……
这矛盾占据了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忘记的时候就会记起。
——为什么屡次都是迟一步掌控局势,然后天差地别,再无回天之力?
昔年蔡京派人暗中搜罗种子和成品,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掌控敌人的生死,试想若他要毒死谁,被轻易解了毒还怎么布置计划?自然耗费无上的精神,皇宫都不曾放过。如果他府里没有“祝融”的花蕊,恐怕就真的找不到了。
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母亲当时在蔡京手下是什么位置,他不是很清楚,留下的记录中也没有说明,但她居然能把种子尽数偷走,说实话顾惜朝不太相信。蔡京不是那么大意的人,应该在别处还藏有后备。
而他现在能指望的,只有这不知是否存在的后备。
可为什么要指望?
得不到就得不到吧,装出来的是尊严也罢矜持也罢清高也罢,乞求有多么难看,多么无用,早在十多年前就知道了。
——要不是戚少商——
要不是戚少商……
何必白费许多工夫?
支持到现在还不忘记,已经是个奇迹,断不可能再撑到来年夏天。
“……顾惜朝……”
咬牙切齿的口气,就算竭力压抑,还是让他倏然抬起了头。
幻觉吗?
这口气梦中听过不知多少回,掺杂在血雨腥风中扑面而来,天明不去,恍惚中已是四年时间虚度。
不明白。
当年明明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为什么会落到此等田地。
不要反抗就好了,不过陌生人托付的一柄剑,何来血债满天?
不过为掩护一个人,抛洒的生命谁能偿还?
为承诺失去一切,值得吗?
到底问题在哪里?戚少商一定也想过,可惜大家都上了绝路。
身体渐渐冰冷得感觉不到寒意,眼前掠过那被他精心改造成自己的影子的无名之人,胸口一阵刺痛。
杀了我算了,顾惜朝想,一剑杀了我,血债血偿,就再也不必对那些人心存愧疚。
——而我,也不必再苦苦寻找活下去的方法了。
然后,他提起最后一点真气,拉住了戚少商的手。
他没有想到,
等待自己的不是剑,
而是拥抱。
——紧张到窒息的拥抱。
●50 天行有常
半个时辰后,戚少商带着昏迷的顾惜朝回楼,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霸占了孙青霞的房间,赵佶则还躺在灰堆里睡觉。
——干脆烧死算了。
并非因为这样大逆不道的理由,而是那在场唯一行动自如的人压根就忘记了道君皇帝的存在。
第二日清晨,京城里所有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石工木匠全部聚集到了天泉山金风细雨楼外,戚少商则不在楼中。
昊天明命诏曰:
玉峰塔为京中胜景,金风细雨楼代为管照,遵奉圣意,百姓景仰。今横遭人祸,几欲倾覆,朕不忍见其残败,特命尔等修葺。七日为限,彰上天好生之德,望不负重望。
宜令准此。
宣和四年十月十六
——呸。
看完圣旨,楼里的人便忍不住吐起了唾沫。他们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若不是工部派了官员监工,难听的话早骂了个遍。
赵佶真无耻至极,玉峰塔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东西,还“代为照管,百姓景仰”,这要是传到江湖上岂不是沦为武林同道一大笑柄?
“不行!”守门的几人心头火起,横刀挡了路,“回去回去,我们楼里的事,不用你们管。”
杨无邪将圣旨交还,只在心里骂了半句,
——昏君。
修葺?
两个字不过嘴唇碰碰就完事,却叫别人天涯海角地奔波。
一时间到哪里去找上好的石料?
雕工又怎么办?
诚然跌落下来的石材损坏比想像中轻得多,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塔也不过是回复了修建初期的状态,但,当初修理被白愁飞毁掉的楼,足足耗费了近半年时间,七天能做什么?
而之所以只骂了半句,是因为他百思不得其解,赵佶为什么会对小小的金风细雨楼上心,专程派人来修塔。
戚少商躲都来不及,不可能和赵佶扯上关系,难道是诸葛先生?但江湖规矩是“自家的事自家担”,非是生死关头,求援都会被非议,更不用说由死对头皇家官府出面。诸葛神侯向来心如明镜,断不会不明白。
当然,对应投靠蔡京的六分半堂,风雨楼的声势,算是又暴长几分,今后横着走路怕都没几人敢招惹。
这算什么?
终于正式从半明半暗的江湖派系成为官方支持的组织吗?
想来不禁苦笑。
最近的转变,是不是也太多太刺激了?
隔三条大街,晨光中尚未繁华的黄裤大道,一个白衣男子自痛苦街一带急掠而出,跃过数丈宽的蓝衫大街,落在大相国寺对街的重重墙檐上。
他自然就是戚少商。
天气渐凉,行人纷纷换上了夹衣,他还是那身月色的粗布袍子,暗暗的烟云纹,淡银缎子镶边,不知怎的自顾起来就多了几许瑟缩,白得刺眼。
他此刻刚从神侯府出来,正在回楼途中。
这次顾惜朝的昏迷是因为体内的乱流,还是毒性发作,根本看不出一点端倪,但如此一来内力就如决堤的江流,浩浩荡荡失去约束,自然更加剧了毒质的蔓延。
该怎么办?
对于九幽的魔功,他虽谈不上一窍不通,也绝对没有了解到可以动手的地步。除了死撑着,螳臂当车式地以内力抗衡,完全想不出别的方法。
或许保有最后一点温暖,就还有救。
“让我来吧。谁叫我欠了他的情,又失手捅你一刀。”
黄昏时刻,看不过眼的孙青霞笑言,戚少商便没有拒绝。
大恩不言谢,更何况他说得有理有据,连拒绝的话都找不出来。
其实面对顾惜朝的状况,孙青霞同样一筹莫展,惟有依样画葫芦地耗费力气。
但非此相助,戚少商可能还在试图引导那些散乱的内力,根本不可能回应神侯府的消息。
当夜寅时末,诸葛先生要求他过府一叙。
一叙?
这种时间相邀,自然不是“一叙”这么简单,所以他连楼中人都没有通知就立即去了神侯府。
等着他的不仅有诸葛小花,居然还有数日前便离京的无情,俊秀的眉眼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郁。
“顾惜朝还是昏迷么?”
开场白就是这不必问的问题,戚少商看着布衣素裳,面上深不可测的诸葛,一切如常,心中却升起几许不祥的预感,
“是。”
“谈小碧醒了。”
“什么?”
戚少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谈小碧,这次计划重要的一环。自从半月前一别,戚少商就再没见过他,而再次得到消息,正是十五日夜里。
他全身骨骼几乎都断了,发现的时候正躺在汴河岸上,想是一路漂过来的。粉红的伤口流不出血来,最严重的伤是刺穿左肺的一剑,细而窄,距离心脏不到一寸。这个使剑的人手法一定极快,且狠,只窥结果都能感觉到其中追风赶电的势头,所以伤口才够小,没有灌进河水。
京城能使出这种剑法的人,不多。
“他独自一人潜入蔡府,幸好当时高手大多在猎苑,剩下的又被风雨楼的爆炸吸引,直到逃离时才被发现。”
“到底做了什么?”
诸葛微叹,道:“他在蔡府的药圃下了‘枯’毒。”
枯?老字号温家的招牌毒药?
这蔡府的药圃,本是别家花园,据说颇有特异,水面三九不冻,便强抢去据为己有。那“枯”毒顾名思义,能让万物皆枯,且从今往后再也长不出东西来。
此毒一下,那药圃便算废了。
可甘冒奇险只毁弃一个小小药圃,蔡京不会去别处搜刮么?
“他说,顾惜朝告诉他,‘祝融子’在西域已经无法栽培,而中原更只有那块地出产。所以只要毁了地,那药就绝种了。”
“然后?”
“‘祝融子’能解百毒,强身健体,实是药中圣品。但一旦服用就不能停止,否则迅速衰老,连普通人都不如——据探子回报,近日来已有数位御医暗中出入蔡府。”
所以,等于间接除掉了蔡京?
顾惜朝有晚晴的医书,知道些秘密不足为奇,可这么大的事,之前为什么提都不提?
“想必蔡京存药不多,或是故布疑阵,不久就能看到结果。”
仿佛看穿了他的不快,无情道:“你武功比他好,却不见得能走进去。想要物尽其用,当然不能与你商量。”
物尽其用?戚少商剑眉一剔,没有接口,转问诸葛先生,
“可确定?”
诸葛还未答话,无情截口道:“闹得这么大,顾惜朝在猎苑究竟拿到了什么?”
“不知道。”
“你眼中隐现血丝,想必一宿未眠。”
戚少商侧眼,见他一对点漆样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微皱眉,“没错。”
“一身书香,看了整晚书。”
九现神龙生就心窍玲珑,哪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干脆答道:“我看了一晚医书,为的是‘黯然’之毒。”
无情淡然道:“你就算现在用功,还能比他更清楚?”
语塞。
世上有多少事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明明知道此刻不可能超越早已开始寻找解法的顾惜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