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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叫人情?不过一个早就结束的交易,没存分毫善意。
顾惜朝念头才起,还没显出不以为然,就听戚少商道:
“诚然可以虚假地划清界线,但人情并非交易,也不会因为你的动机而改变……而且,你真的不想救凄凉王,为什么不杀姜夫人?”
无言以对。
不禁皱起眉,顾惜朝想,何时被戚少商看得这么透彻?还是一直都这么透彻,只是从来不曾说过,就忽略了,他的目光其实有多么犀利?
真的没想过自己还会有醒来的机会,虽然不甘心,害怕被误会,却没有办法解释。
但如今看来,他的态度,他的洞悉,都充分说明了“误解”的荒谬。
——他没有误解,真的相信我。
纵使不愿意,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叩问,惟恐他会有一点怀疑。其实怀疑又有什么不对,“顾惜朝”这个名字……本身就等于背叛和虚假了吧,勉强信任反倒可笑。
忽然想起之前的牵挂,问道:“谈小碧……”
“任务完成,他还活着。”
“太好了……”
“好?那终究是个可能,你试都不试就全毒死了,自己怎么办?”
“下毒和偷花可不同,而且机会只有一次——你真的要他死吗?”
戚少商微低下头,叹道,“他说,若是半月前,死也不可能相信,自己竟有一日会愿意为顾惜朝出力,且豁出性命也要成功。但他却不知道,世上最不要命的,其实就是你顾惜朝本人。”
无言,眼睫抖了几下,看向窗户。
可不是?为了目标,总是冲在最前,走在最危险的地方。
这是种已经逐渐化为性格的无奈,除了戚少商,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
“那塔呢?”
戚少商莞尔,过去拉开了窗扇,雪白塔身就像见证着什么,骄傲地挺立在深秋的苍翠与金黄中。
再回头,顾惜朝已经不听劝阻地坐了起来,望着他笑得那么欢畅,那么狡黠,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单纯,等待受害者发表意见。
于是苦笑道:“你故意让赵佶出面,楼里像被炸了窝,京师势力如今也乱得一塌糊涂,满意了么?”
“满意。你呢?”
“我最喜欢浑水摸鱼。”
笑得龇出一口白牙。
顾惜朝笑了。
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温柔欲泣的声音。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渴望忘记,想要逃离过去的伤痛,他却不择手段地想要记得。
即使记忆中最多的颜色只有粘稠的红和黯淡的黑,
还是恨不得每一句每一眼都刻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生该终结在心脏停止的时候,他的人生却会终结在某次睡眠之后。
连自己都忘记,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空虚。
究竟死亡好,还是空虚好?
正想着,忽然注意到对方的话不太对劲,
“你没看?那个圣旨……”
意外于他话题的跳跃性,戚少商扬眉,道:“没有。等你解释呢。”
顾惜朝一呆。因为他只想过被误会了怎么做,却完全没想过如何解释。
“自己看。”
怀疑地看了眼他严肃的表情,从怀里取出那块黄绫,戚少商最终确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这绫子显然撕自赵佶的龙袍,上面还有半片云彩和一只残缺的五趾龙爪,曾死死攥在顾惜朝手中,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字迹。
血书,哪来的血,不问自明。
昊天皇帝制曰:
着金风细雨楼楼主王小石,冒险护驾,功绩卓著。今将功折罪,赦即刻回京,望再接再厉,不负朕望。
宣和四年十月十五诏
戚少商看完,很想仰天长笑,细思量又不太妥当,憋了半天终于一掌拍在墙上,刚想开口,又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
这个圣旨,委实太绝了些,简直不能用言语来形容。所以他只有笑,大笑特笑,而想到公布出去众人惊愕的表情,更是笑得开心之极。
而越过开心的顶峰是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顾惜朝脸色微变,忍不住道:“笑什么?很好笑吗?”
“这是……”戚少商咳嗽几声才勉强止息,颤声道,“这是你为我准备的逃跑文书?”
逃跑文书?
怎会这么理解?虽然……
“你没有公布不是吗?如果我想,就能轻易地毁了它。”
读出他的疑惑,给出解释后,戚少商双眼便瞬也不瞬地盯过来,顾惜朝直觉得很不自在。
那么条理分明,是不是接受得太快了些?
该说他太聪明,还是太想逃跑,除了这点用途,一点恶意都感受不到?
公布出去,别说群龙之首,这风雨楼主是王小石就板上钉钉,雷打不摇了。难道他竟然一点也不怀疑,这是个恶意的,意图夺取他地位的手段?
“你这么想也罢。”顿了顿,补充道,“一开始我倒真想摧枯拉朽地都毁了,反正……”
说着不禁顿住,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反正我快完蛋了,那些好处毫无吸引力?
还是反正当时赵佶已被哄得信了风雨楼权力争斗的故事,说什么都会照样写在圣旨上?
可以这样说么?
不要了,全部都不要了。
什么证明,什么执着,什么眷恋,都不要了!
就算证明了他们的无力,有什么意义?
就算还执着于自己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眷恋着得来不易的温暖,还有什么意义?
江湖有多美丽?
当你远离的时候,看到快意恩仇,锋刃胜雪,为道义不惜两肋插刀,而当你走近的时候,又看到勾心斗角,名利追逐,好一个杀戮战场。
为的都不过方寸利,方寸地。
——讨厌的金风细雨楼,讨厌的神侯府,讨厌的大宋朝廷。
还有……
戚少商听完若有所思,又似分毫无思,波澜不惊地问道:“现在的想法呢?”
“现在?我没有想法了。”
幽深的眼中只有质疑,顾惜朝最厌烦的质疑。
但他现在不厌烦,
很焦躁。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杀你?又有多少人逼你留在这位置上。白道需要领袖,你没法拒绝,也不会拒绝。但如果你想走的话……”
没能说下去。
不是不想说,而是无法说。
截断他的,
是一个与其说是碰触,还不如说是噬咬的吻。
顾惜朝睁大眼睛,本能地后退,后脑却顶在墙上动弹不得。
前一个刹那,他还在斟酌谴词用句,考虑怎么说比较洒脱,后一刹那眼前突然昏暗,唇上随即一灼,甚至来不及震惊,更不谈抗拒,就从茫然直接跳到了空白。
肌肤相依的温软,亦或唇舌交错的缠绵,每一点每一滴都仿佛滴在烧红铁砧上的冷水,罔顾挽留般的哀鸣,瞬间蒸腾成水汽,飞升,消失。
不禁微仰起下颌,跟随而去,如一枝被风催开的花。
与此同时戚少商的动作缓了下来,轻了下来,一手插入他卷曲的发中,顺着那蜿蜒的曲线游移,仿佛掌中拥着最珍重的东西,不忍留下丝毫粗暴。
顾惜朝突然想起某日在汴河青青柳的河堤上,他第一次情动若春江之潮,忍不住在心上人凝脂般的额头啄了一下,幸福的感觉就萦绕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直到今日前因后果都模糊了身影,惟有那瞬间的感动,仍绵延成永恒的心悸。
昨日种种,早散入京师初春嫩绿的风中,
今日种种,又该如何把握?
于是心中遗憾蚀刻成的空|穴被一丝丝充填,被最温柔的温柔包围,最细密的细密接触,再也没有焦躁,也没有恐惧。
不,有的。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更大的阴影席卷而来,它叫做“失去”。
一怒一喜的余韵,难道都会忘记?
顾惜朝觉得自己的心从没有这么明晰饱满过,
但同时又是空洞的。
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而即便看清了,也掩盖不了恐惧。
暗色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怀疑、烦躁、愤怒,以及更加深沉,无法用语言形容,色如残血暗红的感情涌动,拍打着一触即溃的坚持。
为什么?
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然而正是如此他益发不明白这算什么。
此时此刻,这,算,什,么?
心脏狠狠地撞击着胸腔,蓦然窜起一股无名怒火,抬手一把就揪住了戚少商的头发。
许是吃痛,戚少商终于撤了身——念头才起,顾惜朝就发现并非如此,因为他已经被抱住,耳畔能清晰听到粗重的呼吸,背上的皮肤隔着布料还能感到指甲的坚硬。
竟不是被抱住,而是被抓住。
“居然说我疯了。命都不要就为这个?”
语气中蕴涵的低沉和否定让顾惜朝不禁怔忡,松了手,随后又不服地挑起眉,顾不了暗哑的嗓音,
“反正也是混日子,换什么都是赚。”
“这叫自轻自贱……”
“放手!”右手又攀上戚少商后脑,攥得更紧了,直恨力气没他大,角度没他占便宜,不能把他撕下来。
最后那次读完医书,他将它们全扔进了火里,看着红红黄黄的明艳,他想了很久,直到火灭灰冷,直到窗外的日光从明亮转为昏黄。
——我到底还能做什么?
自怜自哀,叹息完余下的岁月?
还是拼尽翎羽飞一回,不为别的,只为证明自己还能飞。就算已经没有能靠近太阳的力气,就算半途便会毫无疑问地跌落尘埃。
只想知道能飞多高,然后把腾飞的姿势留给那些嘲笑他的人,即使惊鸿一瞥,也如骤然消失的烈阳,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冲击。
——你们都说我是错的,可我却能做到你们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好好看着,在拖延片刻都是罪恶的时候,观望与失败也能算正确吗?
可是,或许,从一开始,他最希望也是唯一希望展示的对象,就是戚少商。
所以有意无意地,从杭州南湖客栈再次碰面开始,到一路的携手探究与逃亡,然后京城的浑水之计,他一次次地赌,一次次地试探,一次次心满意足。
戚少商不仅是最懂他的人,也是“懂”最有价值的人。
他明白了,即便另有一人也如那样了解他——
没有意义。
因为不是戚少商。
只有戚少商,能不能懂,都是戚少商。
然而最后的最后,他放弃了设想亿万次的目标,拼了忍受那比死还难受的煎熬,得来的评价就是“自轻自贱”么?
可知道,他早就挣扎着退守到了无可轻贱的地步?
没有人喜欢彻夜不眠地看书,只为确定自己无可救药。
“你还有什么愿望?蔡京已经完了,风雨楼完好无损,你也随时可以潇洒而走,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要你好好活着!”
犹如可传至地底黄泉的低吼。
你为什么不懂?
你明明应该知道,
为,什,么,要,装,作,不,懂?
猛然对上那双夜色的眼眸,就如燃烧着炽烈的黑色火焰,顾惜朝心中一跳,大恸。
良久才挤出一许苍白的笑,
“你的愿望怎都那么艰难?”
●53 从前(结局A)
人生在世中常会突然惊觉,有什么悄然变化,不复从前。
例如深秋,在人们意识到之时,满目苍翠已然化为金红;例如黄昏,在人们注意到之时,光线早已暧昧不清;例如苍老,在人们发现被拜访时,激昂早已和青春年华一起流逝。
人们会惊叹时间造化的神奇,而后很少有人会深思,所谓不复的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进一步说,那记忆中的从前,真的存在过吗?
倘若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手中的真实,还是不是真实?
刹直到坤扭转,戚少商却不知道这变化发生在何时。
是杭州重逢吗?一曲悼歌的惊艳,但他当时确然只想着道义与激愤;
是地道中的救援吗?一柄没入黑暗却照亮彼此容颜的斧,但他当时除了愧疚真的没有一点它念;
是火中那次冰冷的牵系吗?一个有勇无谋足以断送性命的决定,但他当时若知道,是死也不会答应的。
是更早,在他自大漠黄沙中缓缓走出,带着十二万分的淡漠和从容,为他放下一盘杜鹃醉鱼的时候?
但他当时……
当时如何?
戚少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想不起当时的念头,因为无法分辨哪些是过去的真,哪些是现在的有感而生。
又或者其实不是这些波澜四起的往事,只危机中仓促一笑,血火中的回眸,晦暗里的讥诮,风间月下静默的影?
悄然,才不会被察觉。
即使每句话都能复述,他甚至仍会感到恍惚,想不起认识顾惜朝的经过,似乎他们早在诞生之前就相知,根本不会有相识。
他知道,若初见之时未有情动,便永不会有情,而若有过被无视的萌动,是不是不管怎样忽视,怎样荒谬,只要有一点雨露阳光,就终归会抽枝发芽?
不可讳言,看清圣旨的内容时,戚少商简直像当年猝然落进毁诺城下的寒潭,全身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寒,只除了心是热的,如坚冰下一团炽火,烫得要命却无出路可以宣泄。
他只知道,在自己决定可以为顾惜朝退千万步的时候,顾惜朝早已退了千万步,却没有人发觉。
为什么?
他责怪着自己的不察。
他们不是知音么?
为什么顾惜朝那样了解他,他却忘记了了解真正的感觉?
怀疑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不管怎样坚定着信念,仍旧会不知不觉地错过,或者被那不喜欢被看穿的人有意无意地误导。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