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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从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接近过死亡。
他更从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对手的死亡。
“我杀了顾惜朝?”
只一掌,就把那个恨得刻骨铭心的家伙杀了?
戚少商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大逃亡时他日夜盼望这天的来临,现在来了,怎么是个如此不合适的时节?想杀时杀不死,不想杀却失手杀了,难道顾惜朝真是他的劫数,存在的目的就是和他对着干?
空白中首先生出的感觉是后悔。
有人说,人一旦改变常性,做出自己不常做的事,必定会倒霉。戚少商本来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人该率性而为,否则多没乐趣——可他现在信了。
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怎会造成如此结局?
后悔之后,是失落。
与听说息红泪弃他而去,嫁给郝连小妖的时候一样失落,仿佛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而死去了。
他想,毕竟是生平之最痛,即使现在有了无数肝胆相照的新朋友,即使有金风细雨楼,前半生的经历还是内心最具意义的回忆。一个是挚爱的女子,一个是用生命和最好年华换来的兄弟和事业。它们几乎就是他戚少商生命的全部。
纵然顾惜朝正是毁灭它们的凶手,当知道他还活着时,他还是有种满足感,似乎他是他曾拥有那些东西的证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告诉他,那都不是黄粱一梦,还有个可以恨可以咒骂(即使早已不咒骂)的对象。
生平最重视的东西,一个已是他人的妻子,一个烟消云散了无痕迹,岂不是太残忍。
戚少商苦笑,终于结束了,他前半生的所有恩怨,到此为止再也没有一点残片。
可是,
明明知道还有未来,为什么,连后半生都看不到了?
——不对,或许他没有死。
他看着窗前那块月光,看着阴影中反射出银芒的双眼,愣了一会,弯下腰。
当然,
是徒劳。
别说心脉,那胸前塌陷着一大块,浸满了鲜血,还在汩汩外流,带着不将整个房间都染红犹不甘心的势头,怎可能还活着?拨开散乱的卷发,擦掉面上血迹,那神情竟极平静极超脱,好像周围的腥红都与他无关,自顾自地安宁,和以前旗亭相识时壮志未酬的飞扬凌厉相比,简直不似一个人。
却原来不管什么人,
血都是刺目的红,
不管什么人,
都不免一死。
戚少商甚至忍不住想,日后他自己会如何死去?会不会也有这么个人心情复杂惆怅如他,端详着他的尸体?
顾惜朝啊顾惜朝,枉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几时顾惜过朝的美好?怎么独居多年,还是偏爱这惨淡的青绿,一点都感觉不到温暖,闲来看月,不是倍感清冷么?作了疯子,却还是个不快乐的疯子。
疯子不快乐,又怎么算得上疯子?
想到这他忽然惊觉,莫非顾惜朝半疯半痴,根本就是一心求死?否则他功力仍在,怎么连最简单的一掌都躲不开,临到面前还撤手扑了上来?会不会他知道杀不了戚少商,所以用最惨烈的方式让他好看?
不对,他真的杀不了么?
他又怎么会认为这样能让戚少商好看?
可能么?
他真的可能做这毫无把握又荒谬的事?
可能么?不可能么?
以前的顾惜朝不会,现在呢?
因他心神早失,见了昔日的敌人只知恨之入骨,却不懂得躲避危险,才不管不顾扑来,被一掌击杀?
他有什么资格恨戚少商?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恨?
他理当恨,因为他只是听命行事,却落得家破人亡,怪不得即使疯了还是想杀了昔日之敌。
可铁手不是说顾惜朝疯了,连晚晴也仅记得名字,不记得相貌么?
难道他恨我比爱晚晴更甚?
戚少商脑子一团混乱,想不通自己只是来看看故人,怎么会落到这种狼狈地步,更想不通自己怎么站不起身挪不开步,傻愣愣地看着血液渐渐凝结,尸体渐渐变冷,莫非还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吗?
该把顾惜朝和晚晴姑娘葬在一起——等他想到这点站起身来,浑身骨骼发出酸涩的声音,天边鱼肚白都转成粉红了。
抱起尸体正待跃出小楼,戚少商茫然转身,想回顾晚间噩梦一样的经历,蓦然看清了墙上的大字。
那是个巨大的“乾”字,占了大半面木墙,笔走龙蛇,凝目观之耳畔似有风雷之声回荡,使他不禁停了一停。
乾,
为天,
为阳刚之至。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字的笔意甚至比文字本身更震撼人心,见者但凡有理想的人,无不血脉激昂,有飞跃之感,仿佛见到胜利近在咫尺,只待撷取。如那日读过《七略》,便觉心中所有遗憾都被填补,爱不释手,无法移开目光。
若在以前,他一定能断言,这是顾惜朝的字,可现在的他,还能写出这如龙如鹰的文字来么?
不是他吧。
写出这种文字的人,该比那个眼中萦绕阴翳的不得志雄鹰飞得更高更远,更无可羁绊。
是么?
结果戚少商花了大半日安葬顾惜朝和清理房间(其实不一定要清理,可他就是忍不住多事),然后连衣服都没换就顶着路人或诧异或惊恐的目光直接绕道去了神侯府。
他满心满意只一个念头,要找铁手。
至于找到之后该如何,他想都没想过。
“不可能。”无情的回答竟比当事人还坚定,“你没动机。”
“……我没动机……”没动机?他可能是全天下最有动机杀顾惜朝的人了,无情居然张口就说没动机?戚少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停了会又道,“人和晚晴姑娘葬在一起,铁手几时回来……?”
无情叹了口气,忽然微微眯起眼睛,“你来投案?”
诚然杀人偿命,可没人认为戚少商该为顾惜朝偿命。无情本是说笑,戚少商却听着不舒坦。这顾惜朝是个不还手的疯子。只要有点武林人的自尊,就没人会为杀了个不还手的疯子而高兴,甚至会极其沮丧,例如他。
怅然若失呢?
“不。”戚少商用力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暂且扔开,道,“我来时看到大相国寺被官兵包围,出了什么事?”
诸葛和无情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既而轻摇头。
诸葛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没那么简单。
无情却知道这个戚大楼主性格多情,还特别不绝情,既然一切都安定下来,肯定不会多生枝节去报仇,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可他并不像诸葛那么在意。因为他相信戚少商的为人,也知道顾惜朝的为人。这次不是疯病发作就是意图加害,总之肯定咎由自取,追问反而不美,不如等铁手回来再说。
于是他把案情简要说了一遍,只除了化成雕塑的奇特尸体,然后提出一个要求,要查阅白楼的档案。
他认为这种能让生物变成石头的方法,不可能是第一次使用,即使向来隐而不用也该有试验阶段。例如神秘失踪的人,或被丢弃的动物尸体,这么奇诡的事件,只要发生,白楼中就会有记录。
●6 一个不太诡异的故事
白楼是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之一,是他们强大消息网收集来的资料存放处,也是江湖中规模最大最齐全的资料库。上至朝廷庙堂中的勾心斗角,下至民间的奇闻逸事,莫不派人调查并整理记录其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资料自古就是胜利的要素。以前的楼主苏遮幕、苏梦枕父子便特别重视资料,连同接任的白愁飞、王小石乃至戚少商都莫不如此认为:
白楼是风雨楼屹立不摇的根基之一。
无情要去看别家的根基,戚少商会答应么?
会。
当然会,因为他们是朋友,就算无情要把四楼一塔都转一圈,他也不会拒绝。
所以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他们就已经站在白楼之上了。
此时的白楼不白,|乳白的屋瓦尽是落霞的金红。本该灿烂无比,戚少商却突兀地想起一句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难道风雨楼近黄昏了?还是更大范围的……?
他其实对这个案子没多少兴趣,可不找点事做就老会想起顾惜朝苍白的面孔,老会想起自己杀错了人。
——至少杀错了时间。
“奇异的失踪案件很多。”杨无邪听了无情的回答,立即回答,却没再继续。
他的记忆力惊人,瞬息间就从随便一个人、一件事、一个时间、一个地方道出相关所有情形,乃至来龙去脉牵涉人物世代背景都如数家珍。而且最后他还会加上自己的分析,精辟独到,一针见血——这正是他最具价值的才能。
他更克制,所以即使见戚少商赴雷纯的约会一日未归,归来失魂落魄,满身是血,他眉毛也没抬一下,更不多问。
而他现在什么都不说,不是因为无可说,而是认为可说的太多,多到这位无情大爷和代楼主能听到想睡觉的地步,说一年都说不完,其中九成九无用,所以不说。
“完全不留痕迹,连附近的小动物都不剩的呢?”
话一出口,戚少商的眉毛便跳了一下,
“什么人能把大相国寺清理得这么干净?”
无情不答,一双明亮的眼睛只停驻在杨无邪脸上。杨无邪立即答道:“只有一件。建中靖国四年七月十五,杭州听春阁,包括妓女嫖客小厮等八十七人,连阁中猫狗金丝鸟等全数消失。”
“妓馆?”听说是十七年前的案子,无情微感意外,“他们与什么江湖势力有关?”
“没有。听春阁的鸨母乃是当年京师著名的花魁娘子,自名东君柳,花名念晓,元年赎身后离京至杭州,更名柳依如,重操旧业,却不知资助她的人是谁。”
“妓女本就在江湖中。”戚少商道,“而且青楼消息灵通,各大派系几乎都会设置眼线,这位花魁娘子,大概属于某个大势力,且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才会被灭口。”
“你怎知她被灭口?”无情眼眸闪过严厉的光泽,“或许只是金蝉脱壳之计,让人们以为她们已死,逃去了别的地方。”
戚少商微微一笑,“一个被人利用的烟花女子,逃去杭州已是极致,谁还会为她的安危花心思?”
无情颔首,不料杨无邪却道:“但念晓姑娘当时外出,并未失踪,而是第二日回听春阁后自尽身亡。因事件毫无痕迹,又发生在七月半,当地便传说是过去被逼死的少女鬼魂所为,遂将小楼废弃,官府调查也不了了之。而根据调查,听春阁从未逼良为娼,这些传闻是凶手传出也未可知。”
“她在京城原属哪家?”
“忆红轩。”
理当如此。
忆红轩是瓦子巷规模最大的秦楼,就如醉杏楼是小甜水巷最火的楚馆。戚少商想起李师师曾评价孙青霞“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虽然轻慢,听了却叫江湖人心寒,因为那正是实情。
他又想起自从那段激|情渐渐冷却,长久未去醉杏楼后再访,师师幽幽地说自己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各领风骚三两年。”
或许她们是全世界最怕老的女子,花魁尤是。那念晓姑娘名动京师时,大概也有无数富贵子弟魂牵梦绕,可最终谁记得她们?
“不知忆红轩还有多少知情人。”无情不会小看那些凶手,既然能让听春阁一夕消失,给忆红轩换血更是轻而易举。
不料没指望有结果的问题,杨无邪仍旧有答案。
“没有。那案子太特殊,背后必有强大势力,任谁都会追下去。可惜忆红轩的人正在那年被悄然替换,现在连一个认识她的人都没有,好在苦水铺却还有一个女子,是念晓在忆红轩的好姐妹。”
戚少商叹了口气。苦水铺是京城最贫穷肮脏的地方,充斥着暴力和绝望,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可说是最悲惨的晚景,果然从繁荣到凄凉是她们的宿命么。
“那女子名为顾华英,是……”杨无邪停下来,斜目看了眼戚少商,继续道,“是顾惜朝的母亲。”
“什么?”戚少商心里这次不仅像被扎了一下,似乎还扎穿了。他本以为帮无情专心查案能暂且忘记前晚的噩梦,却不料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好似年轻不小心闯进了奇门阵,转了半月都未走出时,对天地造化的叹服和无奈。
而杨无邪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叹服和无奈变成了惊心动魄的无望。
“……然而等我们查到顾华英时,她已经死去多年,其时顾惜朝疯癫,又下落不明,只好到此为止。我们也想到资助念晓姑娘之人一定非同小可,但毫无头绪。无情公子如要追查,只好从顾惜朝处查起。”
完蛋!
顾惜朝这唯一的线索,
不是疯了,
而是死了。
被他亲,手,杀,死!
夸张一点说,戚少商蓦然听到了命运的尖声嘲笑,他甚至突然怀疑这是不是顾惜朝安排来对付他的陷阱,即使顾惜朝根本不可能控制他的心思,不可能知道他会心血来潮去“朝朝暮暮”看他。
他以死嫁祸?
不对,顾惜朝该是那种不看到胜利绝不肯死的人,他不疯不可能自寻死路。
无情面色凝如秋水,忽道:“戚楼主,顾惜朝可是真的死了?”
闻言杨无邪迅速抬头,可见心中意外之甚。
戚少商愣了,且不止一愣,而是二愣三愣。
他甚至一时想不明白,无情这一问究竟是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