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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劳而无动
总论此行,劳苦是劳苦了,危险亦危险了,却是并没有什么收获。当初北行的用意五点,多半未做到。第一点,亲自考察游击区的事实,是否与自己揣想者相合。当然考察了一些,并且知道与自己揣想者不尽相合。这尚不算全无结果。第二点,会晤旧同人同学,抚慰而鼓励之。当然会晤了不少人,而以匆匆来去,不得安住于一地,所以不能召集聚会。因此未得会晤者甚多。又且一部分主力(第三政治大队),即于此时送掉,未达加强抗敌力量的目的。第三点,沿途宣讲国际国内情势,以坚定沦陷区的人心,略收好果。因为我北行之际,正汪精卫投降之时,颇有人以为中国无法支持。经一番讲说,并经我指出大军转至敌后的计划(此计划定于南岳会议,廿八年上半年正在实行),国际增加援助的情形,人心莫不欢悦。所谓八个月中,急促奔跑之时多,从容巡视之时少,因而宣讲的机会有限。第四点,作研究功夫,匆忙中当然说不上。至多得到一点亲身经验,为研究之资而已。第五点,所谓调和各方,其事之无能为力,前已言之矣。至多不过亲见许多事实,更促我努力团结而已。在那里实在没有能讲一句话。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第48节 抗战以来自述(19)
旅途杂感
八个月的旅途中,见闻不少,感想亦多。及今回忆,犹存其什之一二,记之于后。
第一个感想,便是中国老百姓太好。譬如上文所叙,为了抗战他们所受苦难,都没有怨恨国家、怨恨中央之意。游击队(所谓省保安队等亦在内)随地筹给养,以至像我们过路的军政人员沿途需要招待,并不以为是格外需索,或不愿意负担。他们简直承认,完全承认这是应当的。他们心里不服的,只在无礼的骚扰,其他毫无问题。国家遭难,大家都得牺牲是图挽救。这一点,他们全明白。
老百姓是再好没有的好百姓,只是政府官员军队游击队此一党彼一派太对不起老百姓!这是随时随地引起感想最深之一点。
第二个感想,民国三十年来正经事一件没有做,今后非普遍从乡村求进步不可。这一感想之引起,是我们沿途多走偏僻小路,真所谓穷乡僻壤,将民生之穷苦,风俗之固陋,看得更真切。例如山西内地妇女缠足,缠到几乎不见有足,至须以爬行代步。还有黄河右岸穷谷中,妇女束发青衣白裙的装饰,与京戏上所见正同,大约仍是明代的旧样子。说到穷苦,更不胜说。普遍都是营养不足,饥饿状态。其不洁不卫生,则又随穷苦及无知识而来。这样的人民,这样的社会,纵无暴政侵略,亦无法自存于现代。故如何急求社会进步,为中国第一大事。然此第一大事者,到民国已是三十年的今天,竟然没有做。一年复一年,其穷如故,甚陋如故。照这样下去,再过三十年岂不仍是依旧。我们平素主张乡村建设,就是有计划地用社会教育普遍推进建设工作,求得社会平均发展(反对欧美都市畸形发展)。从观察了内地社会真情以后,这一要求更强。
再明白点说,从这感想中,我们更要反对内战和一切妨碍国家建设社会进步的事。同时,我们亦反对无方针无计划的建设,蹈资本主义的覆辙,人力财力奔向工商业去,而使广大乡村落后。从这感想中,更加强我们平素主张的自信。
第三个感想,今日问题不是敌人力量强,而是我们自己不行,敌人之势已衰,前已叙过。且以山东而论,合计分布各处的敌军,全省亦不过两万余人。以山东地方之大,两万人安得为强?何况其已呈衰势呢?然此已呈衰的两万人,却居然能霸占山东,而且据点扩充到很多。全省情势,我不愿明说。只以去年12月我所得确报,一个膝县境内就有十九个据点。滕县从前在我们行政上,亦不过分十个区,设十个区公所。他现在竟加一倍。每一据点,总有几个敌兵,有时,少到两三个。如此零散,应当不难解决,而乃受制于他。这完全证明不是他力强,而是我们太不行了。这个不行,不是军事的,是政治的。说起来,只有惭愤。
过去的不说了。今后既要准备反攻,必须调整政治,以立其本,更加强各战地政治工作,启发民众抗敌力量。如其不然,恐无翻身之日!
第四个感想,中国目前的问题全在政治,而政治的出路却并不现成。因为这政治问题后面有深厚的文化背景,不是平常的封建民主之争。譬如上面说,对于敌人势衰力弱见出于中国人太不行,此不行是政治问题,有老文化为其背景。又如前叙游击区老百姓苦痛深刻,此深刻苦痛出于敌人所加于我者,不如中国人自己造成者多。这亦是政治问题,亦有老文化为其背景。
(被检一段)
不讲骚扰,单讲加于老百姓负担重,亦就不了。寿张一县,人口不过廿余万,而驻军一时有冯寿彭部、齐自修部、于耀川部、刘耀亭部,还有省府行辕的三营,县保安队三中队,各区常备队等。所有这许多队伍,都向地方索给养。只齐部每天即要一万七千斤粮食,菜钱在外。试问,这如何得了?
人祸之外,还有天灾。我沿途曾看见旱灾、虫灾、水灾三种。而在前(廿七年)在后(廿九年),据所闻亦都是灾情很重的。我所见春夏是干旱,而夏末秋初则大水。我初去时,于五月尾在鄄城濮县之间过黄河。河槽完全干的(半因黄河改道),没有一滴水,我们步行河底而过。回来时,于八月尾仍在鄄城濮县之间过黄河。河水满槽,却非船莫渡了。
水灾最惨重的,我所见的是豫北。豫北的东部,有卫河;豫北的西部,有沁水:都是汪洋千里。这其中,还有人为的因素。我军掘沁水,以冲道清铁路敌军;敌军则于其上游,相反方向掘了冲我们。彼此对冲,天灾人祸合一,老百姓却无处容身了。当地行政专员潘善斋,告诉我有五个县城沁阳、博爱、获嘉、武陟、新乡,全在水中泡着。灾民不知有几多万,无处可逃。想渡过黄河南岸来觅食,而以军事关系又不许人渡河。
我记得有一次,随八路军同行,在泰安境内的山村中,全村的粮食不足我们一饱,只有煮稀粥分食。又一次夜行军至天明,饥渴非常,乞食于老百姓,不问内容,先行吞咽。细察之,乃是肥田用的豆渣饼,加以树叶煮成粥。这在我们,要算吃苦了,而在老百姓望此望不到啊!
据现在所知,敌人狠毒的破坏,远较我经过那时加重;而两年来内部斗争使局面恶化,亦远过于彼时,游击区域同胞们的苦痛,怕是倾若干泪和血亦诉不尽,任何一枝笔任何一张口亦形容不尽。人世间的奇恶绝惨,到此怕才算齐备。虽今日全世界都在兵连祸结,苦痛的不只一个中国,然而情节复杂,刻骨入髓,则怕哪里亦不能比。但不知经此一番奇苦深痛,其最终的意义是什么?
第二句话,所谓敌人之势已衰,事实可征者甚多。最显著不同于开战初期的,是士无斗志。战事初期,敌兵绝无缴械投降之事,虽战至一兵一卒,乃至包围遭擒,亦斗到底。现在不然,将枪一抛,高举双手的很多了。大约素质已不同,初时是现役兵正精壮刚强,现在则或是十八岁的孩子,或是三四十岁迫近中年。沿途我们都遇见俘虏,在我军中;亦曾与之谈话(多半笔谈),而知其情形。又敌军厌战反战,随处皆有其例,举不胜举。再则敌伪内部腐化,驻防游击区的为尤甚。因彼此争权夺军,而致下属不服长官命令,军纪无法维持者有之。以华制华之计不能成功,关系其前途为尤大。盖敌人没有深怀以用人,没有大量以容人,而忌刻轻薄,中国人不能与久处。伪军反正者愈多,彼猜忌愈甚。或不发枪械,或不发子弹(皆临时再发),或种种监视提防,激起伪军投诚反正者愈多。所以几年来,伪军总量上没有加,只有减,没有稳固,只有不安。——至少山东河南是如此。
第三句话,所谓党派问题尖锐严重,似亦无烦多说。大要游击区域短兵相接,与大后方雍容坐谈者不同。我初去时,问题将开始,还没有大决裂,方自谓可于此尽些力。哪里晓得,第三者是不见容于两方的,而且问题是整个的,不能于局部解决。简直一句话不能说。在归途上所见所闻益多,所以忙着回来想根本办法。两年来所得消息,愈演愈烈,我们自己朋友学生亦连连被杀(我到山东时已有之),多少事不必述,只“无所不用其极”一句话,可以包括。问题严重,无以复加,又非当时之比了。
一幕惊险剧
关心我们朋友学生抗敌工作而想加以抚慰鼓励,是我赴华北视察目的之一,前曾经说过。所以这里临末还须交代一下。这就要叙到一幕惊险剧了。
我们的第三政治大队,除第五支队留于豫北工作外,其余由大队长秦亦文君率领开入鲁境。因奉部令归省政府直接指挥,所以大队部即住东里店附近。如前所叙,当我到达东里店,与各方会见的几天(6月1日至6日),便遭敌人围攻。我与秦君等即彼此相失,互寻不见。久之又久,忽然得讯,秦君率部驻于蒙阴的北岱崮,距离我们隐藏之地往北约百余里。于是我偕随行诸友,往北去就他。
哪里晓得,秦部五百余人,还有省府其他人员相随,目标过大,又留驻该地达十日之久,已被敌入侦知,派兵三路进击。我往北去就他,我的背后正有敌兵亦同走一路向北前进。我到达该处,秦部已得谍报,敌人拂晓进攻,急须转徙以避之。所以不及多休息,傍晚天黑齐队向西而行。行前,秦君指定秘书公竹川君并警卫队六十名专卫护我,遇必要时,我得另自走。
当天黑齐队时,天已落雨。愈走而雨愈大,山路愈滑。又崎岖坑谷,漆黑无光(用光火恐为敌见),出手不辨五指。前后彼此牵衣而行,不许交言,古所谓衔枚而进。脚下高低深浅,亦不得知。两次有人滑坠涧谷,不知其性命如何。如是走一通夜,雨落一通夜,衣裤淋漓,难于移步,寒透肌骨,既饥且疲。走到天明,举目看看,方知只走出五六里路(人多亦为行慢之一因)。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第49节 抗战以来自述(20)
十、统一建国同志会
华北华东之行,如前所叙于九一八前一天返抵洛阳,即可算结束。在洛阳晤卫司令长官(立煌)谈两度之后,即到西安。在西安晤蒋主席(鼎文)谈话,并托八路军办事处发电其前方将领,致谢沿途照料。10月3日由西安飞成都。
我到成都这一天,赶巧是蒋公以自兼四川主席,飞成都准备就职的一天。我因亦留成都,就便晋谒。双十节后的一天,承约便饭,就将战地经历大致报告。又特将山东敌情,省政府情形,八路军情形分别报告。蒋公于如何处置山东事,颇有指示。此时谈话已甚长,党派问题尚未及提出,请示时日再度奉谒。蒋公约于回渝再谈。
我回四川的意思,原以党派问题尖锐严重,推想大后方必然迫切要求解决,是我努力贡献意见的机会。所以准备分向三方面洽谈:一是国民党方面,二是共产党方面,三是第三者方面。所谓第三者方面,意指两大党以外的各党各派以至无党无派的人物。我自己亦属于第三者,平素所往还最熟的亦在此,因而最先洽谈者亦在此。此时在成都的有黄炎培、晏阳初、李璜诸先生,于是连续聚会有所谈商。
我大致报告我所见党派问题尖锐严重情形(其中包括山东问题及河北问题,未经叙出于本文者),认为近则妨碍抗战,远则重演内战,非想解决办法不可。第三者于此,无所逃责。而零零散散,谁亦尽不上力量,故第三者联合起来,共同努力,为当前第一事。黄、晏、李诸先生都十分赞成,相约到重庆再多觅朋友商量进行。
10月23日我飞返重庆。此时蒋公恰赴桂林,又转湖南前方,不获见面。而中共方面的参政员如陈绍禹、秦邦宪、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等各位先生,正于参政会开罢,尚未离渝。26日晚间访晤于曾家岩五十号,上述诸位全在座同谈。
我谈话,先从战地见闻谈起。所有八路军如何行动不对,以及我的学生如何被他们杀害,皆爽直说出。秦(邦宪)先生一面听我谈,一面笔之于纸,但他们诸位对于这些事不甚表示意见。其意似谓你既历历有见有闻,而我们见闻不及,又无其他报告,无从判断其是非,既不能否认,亦不便遽皆承认。我接着就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