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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站在黄包车上,见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盯着他看,自我感觉就好极了。他放开喉咙,便开了讲:〃同胞们,各位已经晓得,山东省的主要港口和1897年以来德国的海军基地青岛,已经被卖国政府答应了移交给日本,而且法国、英国和日本之间也已经对此作了秘密协定。眼看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土地,却要由人家拿把刀来,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政府不但不为老百姓说话,不但不敢保护自己的疆土,还要和日本人秘密照会,私下里割了肉送了上去,我们中国人活得还像个中国人吗?同胞们,同胞们,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说着说着,嘉平血气冲头,声泪俱下,在下面当听众的嘉和,也不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本是个内秀的不好张扬的少年,此时却忘乎所以地步着大弟的后尘,一个箭步也挤上这临时的演讲台,大声道:〃同胞们,学生读书,工人做工,商人买卖,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三前摘翠,春来品茗,也是我们杭州人古往今来的习俗。可是事到如今,忘忧茶庄只好以大失小,罢市而声援青岛,以尽匹夫之责了。敬请各位父老乡亲谅解。民一日无茶可,一日无祖国则不可!〃
听了这半天,排队买卖的人方知,原来是要关门,不让他们进货了。大多数人倒还是晓得国难当头新茶吃不吃小事一桩的,但也有人不服,说:〃你们这两个潮潮鸭儿是谁,倒还来作忘忧茶庄的主!〃
两个小伙子却已经七手八脚地关了大门上大锁了。
又有人说:〃不知道啊,这是杭老板的两个少爷啊!〃
人家便吐舌头:〃这户人家了不得,有这样两个呼风唤雨的宝贝儿子!〃
那被关在里头的撮着从后门出来进夹巷,再进绿爱的小院,对着太太就喊:〃不好了,两位少爷把茶庄门关了,说是要罢市呢!〃
绿爱一听,头就嗡了一下,首先便想到,天醉不知会怎么样。急急忙忙地朝天醉的书房赶,婉罗却说朝后门去了,再寻声问去,果然见那杭天醉,站在山墙折角,斜着身子,拿一把舒莲记扇子这着阳光。绿爱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远的茶庄门口,杭天醉的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宝贝儿子,还在黄包车上上蹿下跳,一声声地叫着同胞们呢。
绿爱是个性急的人,一个箭步便要冲上去,被天醉拉住了,说:〃随他们去吧,迟早的事情。〃
绿爱生气得很,直骂自己生的那一个:〃一回来就惹事,要罢市我们自己不会罢,要他当什么出头椽子?〃
〃你不用骂嘉平,嘉和是孤掌难鸣,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这两个人碰在一道,就野了心肝。〃绿爱无可奈何地说,〃那么些新茶都订好了的,怎么办?卖不出去,就变陈了,可惜!〃
杭天醉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两个儿子,说:〃中国都可惜不过来,还可惜这点茶?〃
〃那你怎么……〃
杭天醉淡淡地瞥了妻子一眼,说:〃可惜的是你白辛苦啊。〃
绿爱一怔,眼圈便红了。
那边茶庄门口,杭氏两兄弟同胞长同胞短地叫了一阵,同胞们见茶不能买了,便通通散了去,唯有一个白衣黑裙的短发少女站在这两兄弟面前,笑着不走。
嘉平挥挥手说:〃你笑也没用,反正我们是不卖茶了。〃
〃我已经买了。〃少女指指她怀中那个布拎包,〃我是最后一个。〃
〃那你怎么还不走?〃嘉和站在黄包车上惊奇地问。
〃你们说呢?〃少女笑着,反问他。这位小姐倒是落落大方,没有一般杭州市井里巷中人的扭。泥作态。两兄弟有些愕然地盯着姑娘,不知他们有什么地方牵连着了她,使她站着不肯走开。
〃你们不下来,我怎么走哇。〃少女终于又笑着点破他们。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权当演讲台的黄包车,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车〃哇。
两兄弟立刻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说:〃什么对不起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刚才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女子蚕桑学校,也参加游行的。今天是我父亲想喝春茶,要我来忘忧茶庄买那'软新'。要不然,我也说不定在哪里发传单呢。〃
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女孩子是个读书人,说话便大气得很,问:〃你们参加烧日货吗?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场上。〃
〃怎么不参加卢嘉和素来不敢和女人说话,见有大弟在,便有了胆量,热情洋溢地说:〃我们学校还做了木笼,谁还敢私藏日货,就抓去游街!〃
简直就跟为了印证嘉和的话一样,一阵口号锣声之后,从官巷口就拖来了一只装有四个轮子的木笼,笼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瓜皮帽,头发蓬乱,又闹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一群学生们围在周围,大喊大叫着,周围又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市民。那女学生说:〃看,游街的过来了。〃
〃是我们学校的。〃嘉和兴奋地说。
但那笼子也是行进得奇怪,一会儿停,一会儿进,还有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着,面对着那木笼子哭着:〃干爹啊,干爹啊,干爹你可别死啊……〃
那干爹睁开了眼睛,阴沉、仇恨、无奈、疲倦和耻辱,杭天醉已经转过身要回家,却用眼睛的余光撞到了这宿怨的枪口下。吴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
那群学生见着了嘉和兄弟,便高兴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说:〃你看这个不要脸的昌升布店老板,把日本人的布换上中国标签,还敢放到外面来骗国人买,被我们当场抓住了,又想赖帐,不老实,就抓来游街!〃
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吴升:〃游得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早就该那么游一游,煞煞他的威风了。〃
嘉和一言不发,瞥了吴升一眼头便别开了。他厌恶这个人,又害怕见到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关在笼子里,他也不愿见到他。
吴升那双已经变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万道皱折过早地包围了起来,像是千万道栅栏锁住了目光。人们只看到他浑饨的眼珠,扫过嘉平,嘉和,最后扫到他哭哭啼啼的干儿子嘉乔身上。
〃把眼泪擦了!〃他说。
嘉乔听到干爹的话,像接了圣旨似的,倒地收回泪水,挥着小拳头,对嘉和他们叫道:〃把我爹放了,你们这些坏货!〃
〃嘉乔!〃嘉平有些惊愕地叫道,他还认得出这个弟弟,但嘉乔三年不见嘉平,却已经不认识了。他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头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这个坏货大哥!〃
嘉平来了气,一把拉开了嘉乔叫道:〃你还长不长心肝?谁是你爹!是他还是他!〃
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笼里的吴升:〃你晓不晓得,他卖日本货,要当卖国贼,你认贼作父,就是小贼!〃
嘉乔是个暴虐的孩子,听到有人竟敢说他小贼,一把冲上去,就咬嘉平,气得嘉平反手给他一个耳光。
孩子到底小,一巴掌打借了,嘉和连忙拉开了嘉乔,说:〃二弟,你不认识了,这是北京回来的二哥,你怎么敢咬他?〃
嘉乔气得一脸泪水,鼻翼一张一张地,看着笼里的吴升,叫了一声干爹,就趴在笼子上哭开了。
周围那些学生子,哪里弄得清他们家里那层复杂关系,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有人便问:〃还游不游?〃
嘉平立刻说:〃游,怎么不游?杀一做百,叫杭州人看看,卖日本货的下场!〃
那少女小心翼翼地问:〃这孩子,是你家的弟弟吗?〃
嘉平生气地挥挥被嘉乔咬伤的手:〃谁认贼作父,谁就不是我们杭家的人!〃
〃哪个要做你们抗家的人?我不姓杭了,我又不住在杭家!〃嘉乔哭着哭着,竟然这么来一句。
〃你不姓杭,你想姓什么?你想跟这个贼,姓吴吗?〃嘉平又要暴跳如雷嘉乔却大叫:〃姓吴,就姓吴好了!哪个要姓杭!姓杭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最好姓杭的一家门死掉!〃
那边杭天醉正端着他那只曼生壶走来,恰恰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壶嘴里就抖出了水。吴升看到了茶壶,却立刻就大声呻吟,说着:〃水啊,我渴死了,阿乔啊,你快给我喝水啊,阿乔你救救我啊……〃二 升 壶他 吴 把
嘉乔泪眼婆婆,一下子就看到他亲爹手里的那把茶壶话不说,跑上去,一把守了过来,就跟起脚爬上车喂吴升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嘉乔喂完了下来,也是二话不说一把塞进杭天醉的手里。
游街的木笼子又开始往前移动了,嘉和没有跟上去,他被他二弟的行动惊愕震撼了。
那少女也没有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个喊口号的身影,问:〃他也是杭家人吗?〃
嘉和看看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少女上了黄包车,沉思地说:〃奇怪,杭家人也不一样。〃
杭氏父子和绿爱,都怔怔地站着,很久很久,绿爱才叹了一声:〃作孽啊!〃
〃是我作孽,我给儿女作孽了,报应要来了。〃杭天醉盯着嘉和,说道。
坐在黄包车上的少女,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睁大了,盯着这奇怪的一家人。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被车缓缓地载走。黄包车的车棚,用布幌子遮了起来,从后面望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字。看来,这便是一位出身在殷实人家的五四新女性了。
第二十六章
忘忧茶庄忽然进入了一个混乱的时期,这个时期并不长久,但后人的议论却经久不衰。在那样一种叙述中,茶这个杭氏家族赖以生存的无所不在地渗透生活的主体仿佛不见了。是退隐了,消散了,还是被排挤了?没有人去关心它,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们又把注意力倾投在了二少爷杭嘉平身上。
二少爷杭嘉平乃忘忧茶庄之〃混世魔王〃,一个不协调的捣乱的音符,一个温文尔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孙。二少爷杭嘉平在北方学会了饮酒,故而在他身上散发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冲淡的清香。他浓烈、激昂,说话滔滔不绝,心潮逐浪而高;他极端、虔诚,一腔热血到处寻觅可以供他献身的地方。他对有关茶的一切话题,听也不要听,以为做生意这种事情,与他向往的信仰风马牛不相及。他本来是准备重返北京的,但家中发现几年不见的嘉平,变得这样无法无天难以控制,又担心给寄客带去麻烦,便决定留他在家读书。然嘉平他转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之后,也根本没有好好地读过什么书,他终日琢磨着怎么样向劳苦大众靠拢,并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以他虽没有好好地读书,却好好地在校园里卖了一阵自己办的油印小报,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异母哥哥杭嘉和。小报名为《忘忧》,这是哥哥坚持的报名,他说唯其如此方能从家中取得办报资金。杭嘉平在《忘忧》上所宣传的 主张五花八门,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不过他最热心的还是无政府主义,这种主义很合他砸烂旧世界的激情的胃口。
〃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刚刚听到这一主义称谓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鲜。
〃一切权力都是罪恶,个人绝对自由,反对一切政府和一切权威,反对有国家,反对密谋、暗杀、暴动,反对建立一切政权——这就是无政府主义。〃
〃那不是无法无天吗?〃
〃就是无法无天!〃嘉平又间,〃你信奉什么主义?〃
〃我信奉陶渊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说主义,就算是陶渊明主义吧。〃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嘉平斩钉截铁地说。
嘉和很是吃了一惊,竟然闹了半天,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不过他到底年轻,脑子急转弯,接受新鲜事物也快。况且此时此刻的杭嘉和已经被他的弟弟杭嘉平彻底征服了。在他这样的年龄,思想这种东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反叛一切,振聋发喷耸人听闻,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学的进步的。所以杭嘉和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便立刻臣服于无政府主义。为了表示他的实践勇气,他听从了嘉平的建议:因为无政府主义是主张废除血缘关系的,所以,他们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无〃掉了。
他们接下去的勇气和胆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个夏天,忘忧茶庄和楼府,都被嘉和几个兄妹弄得B瞪口呆。一方面,他们不准他们的茶庄卖茶,另一方面,他们又万分诚恳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钱来,敬请撮着、婉罗这些所谓的〃劳工阶级〃们到西湖边忘忧茶楼去品茗喝茶。〃劳工阶级〃们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