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个司徒县长,在北京念过书,是个有真才学的人,是广东人嘛,不知道为啥到咱们这苦焦地方当官来了,当官也是个没办法,派你到哪里你就得到哪里,因此上说起来,当官的远路风尘,拖家带口,也是个不自由。
司徒县长一上任,就让男人们剪辫子,让婆姨女人不要缠碎脚。他不是硬来,他有他的一套呢,柔和得很,他给剃头的师傅说好了,要是不剪辫子,那么剃一个头要多少多少钱,反正是有些个贵,但也不贵到你干脆就剃不了头,贵得人剃不了头,这就有些硬来了,啥事情硬来都不好。要是剃头的时候允许把你的辫子也剪去,好,我剃头匠就不收你一文钱,我还要给你一点儿钱,把你的辫子剪了嘛,你辛辛苦苦留了多少年,一剪子给剪掉了,心里肯定是不好受,肯定觉得这是个损失,好,我就给你赔这个损失,给你一点儿钱,也不多,多就不像话了,老百姓嘛,心里头给捂暖和了就啥都干呢。其实剃头匠哪有那么多钱给人剪辫子,还不是司徒县长在后面掏腰包。其实司徒县长来之前县上剪辫子的人已经是不少了,就是一些顽固的死脑筋爱得很舍不得剪。把婆姨女子的那个碎脚也爱得很,司徒县长一提倡,他们的脑筋也有些松动了。
这是剪辫子放脚的事,再说个微服私访的事。
康熙王访宁夏就是个微服私访嘛。司徒县长也访。司徒县长穿上便衣人还是能认出他来的,知道他口袋里装着麻钱子的,就上去要,一般的百姓,你想一想,谁敢到县长跟前去要钱?简直是不要命了,可是司徒县长不一样。人就是跟人不一样。一看司徒县长在街上走,就上去要钱。司徒县长给不给呢?给呢。不给他的口袋里装钱干啥?他装钱就是要给人的。但也不是乱给,不是谁伸手他就把钱给谁,不是这样的,司徒县长会看人得很,不要看你穿得破皮烂衫,司徒县长就给你钱,司徒县长眼睛毒辣得很,确确实实是鳏寡孤独,确确实实是无依无靠,司徒县长才会摸出钱来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人活脸树活皮,墙洼活下一锨泥,只要是勉勉强强过得去,谁愿意在人前头伸手呢。这么着司徒县长的钱实在给到了该给的人手里,不像现在的一些救济款,上头实打实地拨下来了,但是到老百姓手里,就像麻雀吐了几遍的食,剩下的就是点儿唾沫星星了。话说回来,司徒县长给的是他自个儿的钱,不是公家的钱,他说来是个县长,这么着给来散去,他也是受不了的,好在他的婆姨贤惠得很,会过日子得很,不然司徒县长也不敢那么一趟趟在街上走。凡是能干事情的男人,一定是婆姨都贤惠得很,司徒县长的这个婆姨,我后头还要说到。有时候隔上一段时间,不见司徒县长出来微服私访了,这就是司徒县长的口袋给空了,或者是还没到他领工资的时候,司徒县长不好意思出来了。说起来为人都是爱钱的,千里路上当官,为的是吃穿,就是这么个理,可是说司徒县长千里路来当官,为的是吃穿,那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也是说不得的。说起来叫人难过得很,司徒县长他是个不爱钱的官,但他最后还是死在了钱上。这个我慢慢给你们说。
说个司徒县长放舍饭的事。
民国十七年,从开春到古历六月,咱们这里一点子雨也没下。没下雨就行了吧,不,还给你刮黄风——呜——呜——刮得一世界不得安宁,一天风大起来,人老五辈没见风那么刮过,像是敦亚(世界之意)临尽了,要收这一茬儿人呢,把城墙上的垛口都吹得不见影踪了。树啊房啊的倒了不知道有多少。好人的命不好,司徒县长这个人是个好人,他的命就不好,在海城当了四年县长,总是不是这个灾就是那个难。但是反过来一想,也好,要是那几年换上个日鬼人当县长,不是司徒清当县长,那老百姓更是没有个活路了啊。灾难大得很,老百姓把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再吃啥呢?总不能吃人吧,人瘦得干肋巴挑骨头呢,吃也是没个啥吃头了。司徒县长就给省上写信要救济,当时咱们海城还归甘肃管。老人们把司徒县长的信都能背上一段子呢,我是一句也没记下,反正都是些古话。一句话就是要救济呢。省上收到信啥音信也没有。说来省上也有省上的事呢,那么大的个甘肃省呢,不能光来管你的海城县。见没动静,司徒县长又写信,这一次不要救济了,要也是白要,这一次司徒县长要求省里同意,把海城粮库里的库存粮先挪出来渡难关,信发走了,也还是没有音信。你那边没音没信,我这边在死人哪。司徒县长豁出去了,大不了不当这个县官。就在城隍庙前头支了一口大锅,放舍饭,这一来四路八下里的人都听到放舍饭的话,都赶到城里来吃舍饭,就加了一口锅,还是不够吃。后来加到了三口大锅。老百姓都把司徒清喊清官。说是司徒清一听吓坏了,叫老百姓千万不要说这个话。吃罢舍饭赶紧走就是了,不要说过头的话。到头一看放舍饭也不是个办法。司徒县长就出证明给老百姓,让他们到光阴好的地方逃难去。反正就这么胡凑合着把个灾年渡过去了,死掉的人也是不少。但老百姓没有一个说司徒县长不好的,反而是一说起来就说他的好,天灾嘛,人有个啥办法呢。
可是呢话说回来,好人有好报呢。海城人报答司徒县长的日子到了。我前头说过,司徒县长人好命不好,民国九年是海城大地震,全县死了一大半人;民国十九年,难又到了,河州有个人叫穆夫提,带着一些人反了,影响大得很。不知道为啥带着队伍摸到咱们海城来了,隔下上千里路呢嘛,人家带着队伍悄悄地说来就来了。民国十九年古历二月十五的晚夕,月亮真格是圆得很亮得很,海城人刚刚吹了灯要睡觉,城里安静得很。守城的人都没有发现一点子意外嘛,等人们惊醒来的时节,城已经破了,你说这个穆夫提了得不了得,真是不得了。到处是狗咬鸡叫唤,到处是妇人喊娃娃哭,到处是人像没头的苍蝇乱跑着。因为穆夫提是个穆斯林嘛,大家就都往北大寺里跑;汉民没处跑,跟上那些白帽帽黑盖头往北大寺里跑;民团的把枪撇了,装成个老百姓往北大寺跑;县府的人咋办呢?知道穆夫提破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他们,也就糊里糊涂地往北大寺里跑。当时司徒县长正在办公,灯影子一闪,他就知道不好,穿了个便衣就带着婆姨跑出了衙门,街上的人像黑水一样跑着,挡都挡不住,司徒县长两口子赶紧混在人群里,也跟着跑进了北大寺。寺院里挤得没个下脚处了。司徒县长两口子也跑散了。
月亮亮得能看到人脸上的汗。穆夫提带人搜了县衙,没有结果,就带人虎汹汹地到寺里来了。穆夫提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要杀官,长他们的威风;再就是要抢一些金银财宝。主要是要抢宝贝,这只能是到当官的那里去才有。但是到衙门里一看,衙门里已经跑了个一干二净,穆夫提他们就着气得很。到北大寺,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像是一个当官的,上去二话不说,一顿乱刀就给剁了。那是个谁呢?正是衙门里头的秘书,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给剁死了。人一死就不像个人了,看上去就像把个啥复杂的东西给拆卸了。血腥味大得很。司徒县长吓坏了,一拧身,忙忙藏进一个小房子里去。小房子里人已经满了。有些上了点儿年纪的人就开始念清真言,大声念,意思就是要杀的话你就杀吧,杀了我们得舍希德呢。舍希德是个啥意思呢?就跟个烈士的意思差不多吧,虽然你死得凶险得很,但是你的死是真主受喜的。大概就是这么意思。有些对真主忠诚的人还争这个名声呢。当然是没办法了才把这个当名声呢,一般说来人都还是想好好活人的嘛。穆夫提就不杀那些想在他身上得舍希德的人。他就是要找当官的杀。高叫着让县长赶紧站出来,不然搜出来就没好果子吃。穆夫提主要还是要弄金银财宝,再把县官一杀,他的名声就出去了。十个官九个贪,穆夫提想着他总归杀不错人的。他派人在人群里喊着让县长站出来。情况危急得很。就像哪一群人里都有个县长呢。人就像挨宰的羊群一样乱哄哄的。这时候又有几个人给杀了,回民汉民都有,不是民团的就是有钱的。让人家在大伙儿里一认给认出来了。跑又没处跑,就给杀了。血腥气重得很。一些人吓喑哑了,穆夫提他们走了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月亮真是亮得很,就像是专门亮着给穆夫提他们认人呢。人都把头勾着不敢叫穆夫提的人看他们。能听到人的牙花子颤得哗啦啦的。到夜里十二点,还没有把县长找到,穆夫提有些着急了,就下令搜,搜出来点了天灯去。就搜,满院子的人,多数人不知道司徒县长藏在哪里。司徒县长也实在没处藏。看见秘书叫剁死了,他就把身子一拧,躲进了一个小房子,是住满拉(指寺里的学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头都是人,连炕上都挤满了。十个有九个都是回民。穆夫提的人进来检查了。紧张坏了,气都出不匀称了。谁认不得司徒清呢?谁都认得他的。但是不知道该咋办。紧张坏了。司徒县长跑到这屋里来真是把这屋里的人给紧张坏了。关键是不知道该咋办。穆夫提的人往一个一个的脸上瞅着,好像他们的眼睛是能认出县长来的。快到司徒清跟前了,人都惜命呢,司徒清的身子都颤着呢。这时候邓发华的妈妈悄悄拉了司徒县长一把,悄悄说:“娃,站到这搭来,不要害怕。”司徒县长聪明得很,忙忙弯下腰,装成个病汉,贴紧老奶奶站着。刚站好,穆夫提的人就到跟前了。老奶奶快八十的人了,大个子,白盖头戴着,脸面是黄俊得很。邓发华是寺里的乡佬嘛,人老五辈教门都好得很。到老奶奶跟前了。老奶奶一点儿都不着慌,她把身子一转,挡住窗子里进来的月光,对检查的人说:“老总,这是我的哑巴儿子,得的是痨病,没几天活头了,你们不要吓着他吧。”旁边的田百万老汉也帮了腔。和老奶奶是一个话。司徒清聪明得很,弯下腰站着,借着夜影子一看,就是个痨病汉。检查的人一听是个痨病汉,就不愿到跟前来细看,再看邓发华的妈妈也细淑得很,完全不像是个说谎的人,而且这样的时节,谁敢说谎呢?就点了点头放过去了。就这么着救了司徒县长一命。在另一个地方,司徒清的婆姨不知道让谁给弄了个盖头戴着,也躲过了一劫。
这事情过后,邓发华的妈妈名声大得很,有人和她开玩笑,说你老人家把人救错了,你要是救个贪官,这一下你肯定是发大财了,命苦着你救了个清官嘛。老奶奶当然也有她的说头呢。总之能救司徒县长一命,老人家是高兴得很满意得很。
这个事情对司徒县长的影响不小。他不想当官了。想当个教书匠。他原本才学就好得很嘛。可是既然当上官了,想再当老百姓就不那么容易了。叫海城人难过的是,时间不长,就把司徒县长给调走了,调到夏县当县长去了。夏县是个大县,离银川呢又近,就在银川的边边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对司徒县长来说,当然是个好事,但海城人就想叫司徒清当他们的县长。但人家调你走你就得走,司徒清自个儿都没办法,老百姓能有个啥办法呢?走了就让走吧。这么着司徒县长就到夏县当县长去了。
司徒县长离任前还欠了一些人的账债,债主们心里有些不悦意吧,还是让他走掉了,债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司徒县长跟他们借来的钱,说来都在微服私访的时节舍散掉了。说来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从海城人身上借出来,又转给了海城人,司徒县长实际就是转了个手罢了。
让海城人没想到的是,司徒清到夏县不到半年,就上吊把自个儿吊死了,原来马鸿逵(一说马逵宾)给他定了任务,让他一年要筹措到三十万大洋。换一个人,这不是个事情,跟老百姓收钱粮嘛,又不是自个儿掏腰包。可司徒清觉得这个事情他办不到,就不能这么办。你不办?你不办你给上头咋交代?司徒县长就用一根麻绳绳把自个儿吊死了。
时间不长,一个婆姨搭着马车来到了海城,是个谁呢?一看原来是司徒县长的婆姨,她是遵她丈夫所命,来海城还那些账债来了。她说钱虽然还没凑齐,但账总归是要还的,一分一厘地还吧。
她这一来倒把债主们给为难住了。
都说,只有司徒县长,才配有这样一个婆姨。
曹居中
有些古今你都不记得是谁给讲的了。父亲说。
父亲说曹居中的事他就记不得是谁讲给他的了。一些古今在流传,却说不清谁是讲述者,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其实曹居中的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