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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林和沈老师感情日益深厚,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俩人加一块快一百岁了,平平淡淡,也挺幸福。杨帆毕业后住在家里,影响了他俩的来往,所以每隔几天,杨树林总要加一次班,让杨帆自己吃。杨帆知道杨树林他们厂要倒闭了,不要说加班,就是工作时间内都没事儿干,但对杨树林的加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吃面条,杨树林先给杨帆盛了一碗,杨帆端走,杨树林又盛自己的,问杨帆够不够,用不用再来点儿,杨帆说够了。杨树林端着碗坐在杨帆旁边,刚要吃,又说:还是给你拨点儿吧。 杨帆说,我说我不要了。杨树林开始吃,还剩半碗的时候,杨帆吃完了,杨树林说,再给你挑点儿吧。杨帆站起身,说,你烦不烦,说一遍得了,别没完没了的。杨树林说,我让你多吃点儿有错吗。杨帆说,我都说我够了。
杨树林说,我不是怕你想吃不好意思嘛。
杨帆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吃我就说了,不像你们这代人,想干什么不说,掖着藏着,虚伪。说完把碗拿到厨房。
杨树林吃着面条自言自语:从一口面条上升到虚伪的问题上,到底是大学毕业啊。
这句话让杨帆很不舒服,他联想到自己最近的状况,觉得杨树林另有所指,好像嘲笑他大学毕业还找不到工作,这么大了还吃家里,于是急了,说:我不就没找到工作吗,你等着,等我挣了钱把你给我花的钱都还你。
杨树林说,我说什么了,让你觉得我跟你要钱,我没这意思。
杨帆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意思。
杨树林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什么都往那儿想。
杨帆说,我没压力,以后我找工作的事儿你少提。
杨树林说,你太敏感了,还不让人说,有压力就是有压力,没事儿,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面包会有的。
杨帆受不了杨树林句句话都刺在自己心窝里,但表面上还很豁达的样子,说,我的事儿你少管。
杨树林确实没想招惹杨帆,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杨帆,并不知道这样的话会刺激到他,而且看不出杨帆生气,依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两人经常因对事件的态度不同而争吵,嚷嚷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杨帆觉得俩大男人这样挺没劲的,杨树林却乐此不疲,似乎将此事当成生活中的一种乐趣,闲得没事儿,杨树林就故意招惹一下杨帆,让他说两句话,然后自己再说几句火上浇油的话,杨帆便开始还击,于是一场争吵又开始了。要不这样,杨帆基本不主动和杨树林说话,杨树林会感觉很孤独。
为了躲避杨树林,杨帆开始白天出去,晚上也不怎么回家吃饭。杨树林经常在杨帆出门前问他晚上是否在家吃,语气大有对杨帆老不回家吃饭的不满。杨帆说,我毕了业不是为了在家吃饭的,你好意思做饭我还不好意思吃呢。杨树林说,那你每天都出去忙什么啊。杨帆说,不用你管,反正没干坏事。这样一来,更加重了杨树林对杨帆每天都干了什么的好奇和对他回家吃饭的期望。杨帆对这种现状很满意:在父子关系中,自己已经占据了主动。
没过多久,杨帆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生产手机的外企做研发。杨树林欣喜若狂,觉得这是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原因是,他听过这个手机品牌,常在电视上看见他们的广告。
杨帆是经过了笔试、口试、面试三层筛选后上岗的。杨树林一直替杨帆捏了一把汗,当通过了前两关后,杨树林叮嘱杨帆:跟经理说话的时候态度好点儿,别像跟我说话似的,有点儿眼力劲儿,不该说的别说,别说人家的手机不好,就是真不好也不要说,二十四拜都拜完了,就差最后这一哆嗦了,可别功亏一篑。
杨帆说,在外面怎么做我知道,现在招聘不兴你们那一套了,谁听话用谁,谁有本事才用谁,招你进来不是让你占着那个地儿什么都不干,光会来事儿没用。
杨树林说,古往今来,当官的都不喜欢用乍刺的。
杨帆说,我要是领导我就不用会来事儿的,没本事的人才会来事儿。
面试杨帆的是一个外国人,问杨帆是否用过他们的手机,恰好杨帆的手机就是这个牌子的,杨帆拿出来,挑了诸多弊病,并结合中国人的使用习惯,提出了改进办法。
回家后,杨树林问杨帆怎么样,杨帆叙述了经过,杨树林说,我觉得你悬了,准备找找别的工作吧,别一棵树上吊死。当天晚上,杨帆接到让他第二天去上班的电话。杨树林说,外国人就是不一样。
杨帆的工资是试用期三千五,转正后五千。杨帆挣钱了杨树林并不是很高兴,甚至有些失落:儿子刚上班就比自己干了一辈子挣得还多。
从这一天起,杨树林在杨帆面前的自信与日俱减,原来每个月杨帆还张口管杨树林要生活费,每当这个时候,杨树林强烈感受到作为父亲的尊严,但是现在这个时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杨帆不但不要钱了,还开始给杨树林钱,让杨树林喜欢什么就买点儿。杨树林感觉很悲哀:自己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杨树林还没有从杨帆给他带来的阴影中走出来,又遭受到人生的另一沉痛打击:下岗了。
杨树林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从此后不用再去上班了,阔别了和他朝夕相处近三十年的工厂。当杨帆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以后杨树林去沈老师那不能再用加班的理由了。
杨树林回到家后,话终于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杨帆练哑铃他也不跃跃欲试了,为了不让他伤心,杨帆都躲着他练,当看不惯他的某些做法时,杨帆也不和他戗戗了,把杨树林当成一个易碎的花瓶,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但杨树林却把自己当成已经破碎的花瓶,再也粘不上了,每天愁眉苦脸。杨帆安慰杨树林:没事儿,虽然你下岗了,但我现在有工作了,就当咱们和了一把大牌,然后又点了一个屁和,整体上还是赢钱的。
杨树林听了更加难过,自己在杨帆眼里居然就是一个屁和。
蹉跎了几天后,杨树林觉得虽然自己五十多了,但不应该丢掉男儿本色,不能被眼前这点儿小困难吓倒,要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新生活。杨树林认为,自己的新生活就是做好杨帆的后勤服务工作,让他专心工作,干出一番事业。杨树林想,自己的时代或许真的过去了,但他坚信,每个成功的儿子背后都有一个把成功的机会让给了儿子的父亲。
杨树林把每天买菜做饭当成上班,变着花样给杨帆做,力求味道独特,营养丰富,并参阅报刊上罗列的白领们常见的不健康症状,制定相应 菜谱,予以食补。
杨树林想,现在各个公司都讲究改革和创新,他也在烹饪上进行创新,发明了好几道新菜。每当他把一盘融入了自己的智慧和创造的菜端到杨帆面前的时候,心情是喜悦的,异常满足,满怀期呆着杨帆的称赞。但杨帆经常尝过一口后,说,先保质保量,再推陈出新。或者:先打好地基,再更上一层楼。或者:先学会走,再跑。
这并没有动摇杨树林创新的决心和信心,他将获得杨帆的表扬作为自己现阶段的使命,在革新菜谱的道路上奋发图强。
杨树林觉得有必要让杨帆培养点兴趣爱好,转移其对烹饪的注意力,否则在家里吃不上顺口的饭了。
杨帆问杨树林那你喜欢什么,杨树林想了想说,除了做饭,没什么喜欢的。杨帆说,你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喜欢过点儿什么。杨树林说,没条件喜欢,年轻的时候插队,整天干活,回屋就睡觉,后来回北京结了婚,有了你,开始照顾你,一眨眼就这岁数了。杨帆想,既然如此,杨树林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去吧。
又吃了一个礼拜稀奇古怪的菜,杨帆受不了了,让杨树林规规矩矩地做,家常就行了,不用标新立异。杨树林说,做事切忌浅尝辄止,执著才能成功,昨晚我又梦见好几种茄子的新吃法,明天我就付诸实践。杨帆说,你这不是执著,是一条道走到黑。杨树林说,我宁可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临阵脱逃。
杨树林在创新 美食的道路上辛劳地耕耘着,但并不是一分耕耘就一定会有一分收获。杨树林的付出,并没有得到杨帆的肯定。杨帆经常抱怨菜要么咸了,要么没味儿,要么太辣,要么太甜。杨树林的期望落空了,在屡次受到杨帆批评后,自信心和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终于有一次不堪忍受,说,别老说我,要不你试试。
杨帆说,我是做手机的不是做饭的,手机做不好别人可以说我,既然你把做饭当成自己的事业,就应该虚心接受吃饭人的意见,否则永远不会进步。
杨树林说,凑合吃吧,我觉得还行。
杨帆说,没法凑合,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改不了呢,人家是色香味俱佳,你是色香味俱不佳,上班的时候没起色也就算了,下了岗连个饭也做不好,唉。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杨树林觉得自己深深地受到伤害,他放弃了自己也许还可以重新开始的事业,抹杀了自己尚存的一丝理想,就为了让杨帆能在家吃上可口的饭菜,并为此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到头来却被杨帆这样奚落。一股怒火在杨树林心里燃烧起来,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吃就放下,哪那么多废话。
杨树林的突然爆发让杨帆措手不及,这次他确实被杨帆伤害到了,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儿子几句话无情地击垮了。杨帆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并不想说些弥补的话,而是把碗放下,抹了一把嘴下了楼。
二十分钟后,杨帆拿了一把羊肉串上来,还拎了一瓶啤酒,往茶几上一摆,吧唧吧唧吃起来,都不用余光看杨树林,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肯定满是愤恨。
杨树林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感慨:孩子经济独立,再也不用指望父亲了。
杨帆洋洋得意地吃着羊肉串,从杨树林落寞的神情中,悟出了一个道理:从儿子挣钱的那一刻起,父亲在这个世界上作为父亲的价值便消失了。想到这里,他收敛了很多。
近来杨树林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常,总感觉特乏,没劲,困倦。开始他没往心里去,以为是岁数大了值夜班不习惯,后来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症状,小便逐渐频繁,且尿液像矿泉水一样无色无味,但沫多,像猛倒在杯子里的啤酒。
杨帆让杨树林去查查,杨树林不去,说人老了,尿也老了,当然和你的不一样了,加上血压也高点儿,没事儿。有一天,杨树林突然感觉背部酸痛,疼得受不了了,才去 医院看,以为自己得了肾结石,还想着没事儿,疼两天就过去了,但是检查结果让他傻了:肾功能衰竭晚期,即尿毒症。
杨树林拿着化验单问大夫:这是我的吗,您没弄错吧。
大夫说,我们这可是三级甲等医院。
杨树林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了,感觉天旋地转,自言自语说,操,我怎么这么倒霉。
杨树林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点了根烟,看着过往的人群,心想,为什么这么多人,这病偏偏摊上我。
天慢慢黑了,杨树林抽完了手里的烟,肚子饿了——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到点儿就饿——脑子里渐渐有了意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装好病历,向家里走去。
快到小区口的时候,一想到该怎么和杨帆说,杨树林腿又软了,坐下歇息。
杨树林在小区口徘徊了一会儿,转身向沈老师家走去。在那里,他能获得安慰。这些年来,杨树林隔三差五就会去沈老师那里坐坐,他们的关系,堪比红军和老百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从医院出来后,杨树林的精神世界已经坍塌,需要一个人帮他支撑起来,这个人,只能是沈老师。杨树林也想到过杨帆,但他还难以胜任,虽然身体强健,却不足以肩负杨树林这张病历的重量。
杨树林像回家一样,来到沈老师家。沈老师正要吃饭,见杨树林来了,便拿来一副碗筷,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没吃呢吧。杨树林接过碗筷,放下,说,我不饿。
刚才杨树林确实饿了,是肚子想吃饭,而不是精神上想吃饭,现在肚子被精神感染,也不知道饿了,六欲全无。
杨树林说,你先吃,吃完我跟你说个事儿。
沈老师见状,撂下碗:我不吃了,你说吧。
杨树林说,你吃完我再说吧。
沈老师说,出什么事儿了。
杨树林说,你先吃饭。
沈老师说,你说完我再吃。
杨树林说,怕你听了吃不下。
沈老师说,你不说我更吃不下。
杨树林掏出已经被他攥湿的病历单,放在桌上。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