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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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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蔡练江澄鸡窗丛话云:
钝翁太史好排斥前辈,而于虞山尤甚。一日其密友吴江计孝廉东谓之曰:我昔登泰山顶,欲遗矢,若下山有四十里之遥,不可忍,遂于岩畔溺焉,而泰山不加秽也。汪知其刺己,跳跃谩骂,几至攘臂。
吴乔围炉诗话陸论陈卧子明诗选,推崇牧斋甚至。如:“献吉高声大气,于鳞绚烂铿锵,遇凑手题,则能作殻硬浮华之语以震眩无识,题不凑手,便如优人扮生旦,而身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宏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于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于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攫?)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殻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寅恪案:此条可参春酒堂诗话论李于鳞改古诗“枕郞左边,随郞转侧”之“左”为“右”条)”等条,皆是其例。(并可参同书叁论高棅唐诗品汇引牧斋之说条。)修龄之正钱录,乃正牧斋列朝诗传中其文不合于欧曾者,若论诗之旨,则全与牧斋相同。特标出此点,以免世人言正钱录者之误会。
复次,牧斋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论诗乃属次要者。据上所引资料已足证明。茲并附述牧斋与朱长孺鹤龄注杜诗一重公案于此,以其亦与史事相关也。
新唐书贰佰壹文艺上杜审言传附甫传赞曰:
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牧斋笺注杜工部集首载诸家诗话引古今诗话一事云:
章圣(指宋真宗)问侍臣:唐时酒每斗价几何?丁晋公(指丁谓)奏曰:唐时酒每斗三百文。举杜诗以证。章圣大喜曰:杜甫诗自可为一代之史也。
可知牧斋之注引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至其与朱长孺之争论,以资料过烦,又非本文之主旨,故不必备述,仅录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二十三于下,以见一斑。(可参牧斋尺牍上“与朱长孺”三通之二。)
文云:
杜笺闻已开板,殊非吾不欲流传之意。正欲病起面商行止,长孺来云松陵本已付梓矣。缪相引重,必欲糠秕前列,此尤大非吾意。再三苦辞,而坚不可固,只得听之。仆所以不欲居其首者,其说甚长。往时以笺本付长孺,见其苦心搜掇,少规正意,欲其将笺本稍稍补葺,勿令为未成之书可耳。不谓其学问繁富,心思周折,成书之后,绝非吾本来面目。又欲劝其少少裁正,如昨所标举云云。而今本已付剞劂,如不可待,则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晚年学道,深知一切皆空,呼牛呼马,岂惮作石林替身。以此但任其两行,不复更措一词。若笺本已刻,须更加功治定。既已卖身佛奴,翻阅疏钞,又欲参会宗镜,二六时中无晷刻偷闲。世间文字近时看得更如嚼蜡矣,杜注之佳否亦殊不足道也。或待深秋初冬此刻竣事,再作一序,申明所以不敢注杜与不欲流传之故,庶可以有辞于艺林也。昨石公云,义山注改窜后又有纰缪许多。彼能为义山功臣,独不肯移少分于少陵乎?治定之役,令分任之何如?热毒欲死,挥汗作字,阅过毁之。
足见牧斋初意本以所注杜诗尚未全备,于令长孺续补成之。后见长孺之书,始知其反客为主,以己身之著作为己陈之刍狗,故痛恨不置,乃使遵王别刊所著,与朱书并行。前于第叁章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曾详引朱长孺致梅村书。朱氏此札作于牧斋身后,虽力排辕文之谬说,持论甚正,但亦阴为己身辩护前此注杜与朱长袭用牧斋旧作之故也。今梅村家藏稿中未见关涉长孺此书之文,不知是否骏公置之不答,抑或后来因涉及牧斋,遂被删削耶?考乾隆三十四年后清廷禁毁牧斋著述,梅村集虽撤去牧斋之序可以流通,颇疑其诗文中仍有删去与牧斋有关之篇什不少。如今梅村家藏稿内未见有挽钱悼柳之作,殊不近事理。或因清高宗早岁所撰乐善堂全集曾赋题吴梅村集诗,赞赏备至,倘梅村集内复发现关涉称誉牧斋之作,则此独裁者将无地自容。岂当日诸臣及吴氏后人遂于家藏稿中删削此类篇什,借以保全帝王之颜面欤?久蓄此疑,未敢自信,特附于此,以俟更考。
复次,朱长孺愚庵小集拾“与李太保囗囗论杜注书”略云:
杜注刻成,蒙先生惠以大序,重比毬琳。子美非知道者,此语似唐突子美。然子美自言之矣: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语正可与子美相视莫逆于千载之上也。杜诗注错出无伦,未有为之剪截而整齐之者,所以识者不能无深憾也。近人多知其非,新注林立,尽以为子美之真面目在是矣。然好异者失真,繁称者寡要,如“聊飞燕将书”,乃西京初复,史思明以河北诸州来降,故用聊城射书事。今引安禄山降哥舒翰,令以书招诸将,诸将复书责之。此于收京何涉也。“豆子雨已熟”,本佛书,譬如春月下诸豆子,得暖气色寻便出土。伪苏注以豆子为目睛,既可笑矣。今却云赞公来秦州,已见豆熟。夫“杨枝”用佛经,“豆子”亦必用佛书。若云已见豆熟,乃陆士衡所讥挈甁屡空者,子美必不然也。“旷原延冥捜”原出穆天子传,今妄益云原昆仑东北脚名,此出何典乎?“何人为觅郑瓜州”,瓜州见张礼游城南记。今云郑审大历中为袁州刺史,审刺袁州安知不在子美没后乎?地理山川古迹,须考原始及新旧唐書元和郡县志,不得已乃引寰宇记长安志以及近代书耳。“春风回首仲宣楼”,应据盛弘之荊州记甚明。今乃引方舆胜览高季兴事。季兴五代人也。季兴之仲宣楼岂即当阳县仲宣作赋之城楼乎?以上特略举其概,他若黄河十月冰,三车肯载书,危沙折花当诸解皆凿而无取。虽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
寅恪案:长孺此札有数问题,一为朱氏杜工部诗辑注付印之时间,二为此札是否拟作,三为李太史究为何人。茲分别略论之。
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共为三十通,其第贰壹通至第叁拾通皆关于注杜之事,前已略引,其中屡有言及钱朱二注开版事,但不知何故,于康熙三年甲辰牧斋逝世之前两书俱未曾全部付梓。
今据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朱鹤龄杜工部诗辑注观之,卷首补钞钱谦益序,后附牧斋手札云:
杜注付梓,甚佳。但自愧糠秕在前耳。此中刻未必成,即成,不妨两行也。草复。
其后又有朱鹤龄附记云:
愚素好读杜,得蔡梦弼草堂本点校之,会粹群书,参伍众说,名为辑注。乙未(顺治十二年)馆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遂检所笺吴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钞,益广搜罗,详加考核,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卒业请序,箧藏而已。壬寅(康熙元年)复馆先生家,更录呈求益。先生谓所见颇有不同,不若两行其书。时虞山方刻杜笺,愚亦欲以辑注问世。书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节采笺语,间存异说。谋之同志,咸谓无伤。是冬馆归,将刻样呈览,先生手复云云,见者咸叹先生之曲成后学,始终无异如此。今先生往矣,函丈从容,遂成千古,能无西州之痛。松陵朱鹤龄书。
季振宜钱注杜诗序略云:
丙午(康熙五年)冬予渡江访虞山剑门诸胜,得识遵王。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余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凡笺注中未及记录,特标之曰具出某书某书。往往非人间所有,独遵王有之。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年未具。丁未(康熙六年)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遵王又矻矻数月,而后托梓人以传焉。康熙六年仲夏泰兴季振宜序。
寅恪案:钱注杜诗全部刻成于康熙六年,朱注杜诗则未知于何时全部刻成。鹤龄附记作于牧斋去世之后,但未署年月,其愚庵小集柒“杜诗辑注序”(此序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亦未言刊行之时间也。后检亭林佚文辑补“与人札”云:“十年间别,梦想为劳。老仁兄闭户著书,穷探今古,以视弟之久客边塞,歌儿虎而畏风波者,琼若霄凡之隔矣。正在怀思,而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仅得所注杜集一卷。读其书,即不待尺素之殷勤,而已如见其人也。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不必傍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道远未得寄呈,偶考杜诗十余条,咐便先寄太原。旅次炙冻书次,奉候起居,不庄不备。”亭林此札所寄与之人颇似长孺,(可参清史列传陸捌及康熙刻潘柽章松陵文献拾朱鹤龄传。)除札中“闭户著书”之言及有关注杜事与鹤龄传相合外,愚庵小集叁载“送潘次耕北游”七古末二句云“鹿城顾子(自注:“宁人。”)久作客,为我传讯今何如”,更与札中“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等语适切。据徐遁弇嘉辑顾亭林先生诗笺注卷首所附顾亭林先生诗谱略云:“〔康熙〕八年己酉,潘节士之弟来远受学二首。”(寅恪案:此诗见亭林诗集肆。)又引吴映奎顾亭林年谱云:“冬抵平原,潘次耕来受学。”可知次耕北游之时间为康熙八年,其时朱氏杜注仅有一卷,足证其全部刻成必在康熙六年季氏刻牧斋杜诗笺注之后也。
复检愚庵小集拾“寄徐太史健庵论经学书”略云:
愚先出〔尚书〕埤传是正于高明长者,〔汪〕钝翁先生见之,急捐槖佽镌,为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泽陈人从未敢缄牍京华,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又昔年忝辱交游之末,故敢邮寄所梓,上呈乙览。倘中有可采,望赐以序言,导其先路,庶几剞劂之役可溃于成。
同书补遗壹“徐健庵太史过访”五古略云:
亭林余畏友,卓荦儒林奋。三张才并雄,景阳名早晟。酷似舅家风,吾党推渊镜。愍余空槖垂,兼金助雕锓。
由此观之,长孺之书必非一次刻成,助其雕锓者亦必非一人所能为力。但徐氏虽佽镌长孺之书,而不言及杜注,必与之无涉也。
二,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李太史序,若非因避忌删去,则本无其序,长孺之文不过假设此题,借以驳牧斋之笺注耳。其札中所举之注文,如“聊飞燕将书”见钱注拾“收京”诗三首之一“燕将书”注,“豆子雨已熟”见钱注叁“别赞上人”诗“豆子”注,“人生五马贵”见钱注拾“送贾阁老出汝州”诗“五马”注。诸条即是例证,可不备引。至书中所云“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牧斋与长孺因注杜而发生之纠纷虽与遵王颇有关涉(见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及牧斋杜诗笺注自序等),钱注本附刻前又如李氏所言“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但其所补当为牧斋所标出,未及记录者非出诸遵王也。(可参下引有学集叁玖“复吴江潘力田书”“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等语。)长孺不便驳斥牧斋,故作此指桑骂槐之举,斯岂长孺所谓“怨而不忍直致其怨,则其辞不得不诡谲曼衍”者哉?(见愚庵小集贰“西昆发微序。”)
又牧斋杜诗笺注自序云:
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里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
牧斋借遵王之言以诋斥长孺,今读者取钱朱两注自见。今观朱氏辑注中或全部不著“钱笺”,如朱注伍“洗兵马”即是其例。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长孺以其与少陵原作无甚关系,概从删削,殊失牧斋笺注之微旨。或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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