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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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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次,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颅居左辖,(牧斋外集壹“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藉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陸“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在,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荊积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荊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树,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呑割据之余,战伐通途,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积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伍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及清史稿贰伍壹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
复检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张缙彥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彥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序其诗,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缙彥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彥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彥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辨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彥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辗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伍“唐女郞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郞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捌载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若,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贰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壹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拾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耀于子晋。藉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及事矣。
第壹贰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猬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辨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壹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伍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伍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肆通应列于第壹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拾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浆,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茲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度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壹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拾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捌通有“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拾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藉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禎十四年辛已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贰拾“辛已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贰拾“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已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茲不多及。
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拾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略云“冬晋荐饥,使乞耀于秦。(秦)输杰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如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云“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卢世傕传云“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壹壹拾载记拾慕容俊载记云“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茲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贰拾“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侯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于东酹一巵。
及同书贰拾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崖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陸壹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叁玖“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
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
第壹贰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
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人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于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肆“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毎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叁“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偶国”(详见鲒埼亭外集贰玖“影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于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壹柒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贰“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归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现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茲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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