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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士英相结甚欢。大铖机敏猾贼,有才藻,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周延儒内召,大铖辇金钱,要之维扬,求湔濯。延儒曰:吾此行谬为东林所推,子名在逆案,可乎?大铖沉吟久之,曰:瑶草何如?瑶草士英别字也。延儒许之。十五年六月凤阳总督高斗光以失五城逮治,礼部侍郞王锡袞荐士英才,延儒从中主之,遂起兵部右侍郞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庐奉等处军务。
据此瑶草之起废由于圆海,而牧斋之起废又由于瑶草。瑶草既难不与圆海发生关系,牧斋自更不能不直接与瑶草间接与圆海发生联系。世情人事如铁锁连环,密相衔接,惟有恬淡勇敢之人始能冲破解脱,未可以是希望于热中怯懦之牧斋也。苟明乎此,则牧斋既已是袁绍弦上之箭,岂能不作黄祖腹中之语乎?于是遂有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所谓“前此异同,籓棘一旦破除,非得已也”之语。噫!
小腆纪年附考捌顺治元年甲申十月条(可参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丙子贡生朱统诬奏薑曰广、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中“钱谦益请用杨维垣”条及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钱谦益心艳揆席”条等)云:
丁巳(初三日)明钱谦益疏颂马士英功,雪逆案寃。谦益以定策异议自危,遂谄附马阮以自解。士英欲起用蔡奕琛杨维垣,恐物论不容,以谦益人望也,屡荐之。谦益乃阿士英指,疏列四事,曰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其请定庙算也,有云“先臣孙承宗言,以文统武。极是弊端。臣观三十年来,文臣出镇专征,鲜不覆败。其绰有成算、克奏肤功者,承宗之后,马士英一人耳。先帝以楚事付左良玉,而旧疆恢复,以闽事付郑芝龙,而岭海无虞,此专任武将之明效也”,其请惜人才也,“一日资干济。今天下非才乏也,分门户,竞爱憎,修恩怨,即其胸中了然,如喑者之不能言,魇者之不能寐,有物以限之也。今人才当摧残剥落之秋,以真心爱惜,以公心搜访,庶可共济时艰。臣所知者,有英颖特达如蔡奕琛、冯元飏及某某者,谋国任事、急病攘夷之选也;有老成典型如唐世济、范凤翼、邹之麟及某某者,端委庙堂、疏秽镇浮之选也;有公望著闻者词臣余煌、道臣陈洪谧之流也;有沦落可惜者科臣陶宗道、杨兆升及某某之流也。二曰雪冤滞。钦定逆案诸臣,未免轩轾有心,上下在手。陛下既以赞导无据,拔阮大铖而用之矣。若虞廷陛,杨维垣、虞大复、吴孔嘉、周昌晋,乞下部详察录用,许其自新,亦涣群破党之一端也”。又云:“蔡奕琛曾以复社抗疏攻臣,臣心知其误,固已释然置之矣。天下多事,将伯助予;中流遇风,吴赵相济。果有嫌隙,固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况臣本无仇于奕琛乎?臣亲见门户诸臣植党营私,断送社稷,断送君父,何忍复师其故智。且他日独不思见先帝于九原乎?逆案之贾继春、阮大铖者,皆慷慨魁垒男子也。”疏数千言,烦猥不尽录,大旨在颂马士英功,雪逆案诸臣冤。而亦琛见中有“魁垒男子”语,则不喜,扬言于朝曰:“我自宜录用,何借某之荐牍诮我?”闻者笑之。臣鼒曰:特书何?罪谦益之无耻也。谦益谬附东林,以为名高,既以患得患失之心,为倒行逆施之举,势利熏心,廉耻道丧,盖自汉唐以来文人之晚节莫终无如谦益之甚者。纯庙斥毁其书,谓不足齿于人类,盖以为有文无行者戒哉!
国榷壹佰叁崇祯十七年十月戊午(初四日)记“南京协理詹事府礼部尚书钱谦益上言”条云:
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正月辛丑条云:
南京吏部左侍郞蔡亦琛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枚卜时,钱谦益阮大铖李潬等各有奥援,而亦琛以诚意侯刘孔昭荐得之。大铖筑堡江上,闻之驰还,怒马士英,无及。
寅恪案:彝舟所引牧斋上疏原文较孺木为详,因全录之。至其痛诋牧斋之言固是事实,但亦因清高宗欲毁灭牧斋文字,不使流传,徐氏著书时禁网已稍疏,然以特录钱氏原疏之故,仍不得不作自解之语,庶免违旨之嫌也。细绎牧斋此疏,措辞巧妙,内容固极可鄙,若就文章论则殊令人欣赏不置。吾人今日读史,应注意其所言马士英左良玉郑芝龙一节,盖此三人乃当时之实力派,牧斋自崇祯晚年至清顺治末岁约二十余年,前后欲依赖利用此三人以作政治活动,虽终无所成,然亦可借是窥见明清间政治军事关键之所在矣。孺木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此数语最能道出牧斋及河东君心事。但河东君仅得为汧国夫人之李娃而终不得作河东郡君之裴淑,其故虽如东涧遗老别传所言“东林以国本为终始,而公与东林为终始”,然尚未穷溯其渊源,遂亦未尽通其本末也。
史惇恸余杂记“东林缘起”条云:
东林之局,始于神庙宠郑贵妃,有母爱子抱之意,而一二贤者杯蛇弓影,形诸章奏,乃神庙不加严谴,望风者遂疑真有其事而竞起,欲因以为名高,且欲结知东宫,以为厚利。
寅恪案:少时读史见所述东林本末颇多,大抵与顾史两氏之言无甚差异,故仅择录一二条,聊见梗概而已,不遑亦不必广征也。近岁偶检明史,始悟昔人所论只从光宗与福王竞争皇位即所谓“国本”开始,殊不足说明后来南都政局之演变,似有更上一层楼之必要,茲节录明史最有关之材料于下。
明史壹壹肆后妃传孝定李太后传略云:
孝定李太后神宗生母也,漷县人,侍穆宗于裕邸,隆庆元年三月封贵妃。(神宗)即位,上尊号曰慈圣皇太后。旧制天子立,尊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称太后者,则加徽号以别之。是时太监冯保欲媚贵妃,因以并尊风大学士张居正下廷臣议,尊皇后(陈氏)曰仁圣皇太后,(寅恪案:陈氏乃穆宗为裕王时之继妃,隆庆元年册为皇后,实神宗之嫡母也。)贵妃曰慈圣皇太后,始无别矣。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太后视帝起居,乃徙居乾清宫。太后教帝颇严,帝事太后惟谨,而诸内臣奉太后旨者往往挟持太过。帝尝在西城曲宴,被酒,令内侍歌新声,辞不能,取剑击之。左右劝解,乃戏割其发。翌日太后闻,传语居正具疏切谏,令为帝草罪己御札,又召帝长跪数其过。帝涕泣请改乃已。(万历)六年帝大婚,太后将返慈宁宫,敕居正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先生亲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四十二年二月崩。后性严明,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后之力居多。光宗之未册立也,给事中薑应麟等疏请,被谪。太后闻之,弗善,一日帝入侍,太后问故。帝曰:彼都人子也。太后大怒曰:尔亦都人子。帝惶恐伏地不敢起。盖内廷呼宫人曰都人,太后亦由宫人进,故云。光宗由是得立。群臣请福王之藩行有日矣,郑贵妃欲迟之明年,以祝太后诞为解。太后曰:吾潞王亦可来上寿乎?贵妃乃不敢留福王。
同书同卷孝靖王太后传云:
孝靖王太后光宗生母也。初为慈宁宫宫人。年长矣,帝过慈宁,私幸之,有身。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赉,文书房内侍记年月及所赐以为验。时帝讳之,故左右无言者。一日侍慈圣宴,语及之,帝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示帝,且好语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万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既而郑贵妃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而恭妃不进封。二十九年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孙生,加慈圣徽号,始进封皇贵妃。四十年病革,光宗请旨得往省,宫门犹闭,抉钥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书壹贰拾诸王传潞简王翋镠传略云:
潞简王翋镠穆宗第四子,隆庆二年生,生四岁而封,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初翋镠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比之藩,悉以还官,遂以内臣司之,皇店皇庄自此益侈。翋镠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者。其后福藩遂缘为故事。景王(载圳)就藩时赐予概裁省,楚地旷,多闲田。诏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万顷,部臣无以难。至福王常洵之国,版籍更定,民力益绌,尺寸皆夺之民间,海内骚然。论者推原事始,颇以翋镠为口实云。翋镠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后贼躏中州,常淓流寓于杭,顺治二年六月降于我大清。
同书同卷福恭王常洵传略云: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万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祯)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称监国,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由崧性暗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南宁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请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后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后——之宫人,李太后亦是宫人出身。光宗生母与福王常洵生母虽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远胜于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为太子,纯由其祖母李太后之压力使然。李太后享年颇长,故光宗遂能维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为福王所替代。潞王翋镠亦李太后所生,与光宗血亲最近。由是言之,东林者,李太后之党也。嗣潞王常淓之亲祖母即李太后,此东林所以必需拥戴之以与福王由崧相抵抗。斯历史背景,恩怨系统,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为人或优于由崧,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贤不肖外人甚难察知。就昔时继承权论,自当以亲疏为标准,由崧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神宗,常淓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穆宗,故两者相较,常淓之皇帝继承权较由崧疏远一级。据是言之,马阮之拥立由崧实为合法。东林诸贤往往有认王之明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继承权不及由崧之合法欤?至认童氏为真福王继妃者,盖欲借此转证弘光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参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两太子”条及“两疑案”条所载:“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昔年尝见王船山之书,痛诋曹子建,以为陈思王之诗文皆其门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发此怪论,后来细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贤者,其著述亦甚丰富,倘详悉检察稽考,其中当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门客书佣代为者。薑斋指桑骂槐,殆由于此耶?然则常淓果优于由崧与否犹待证实,东林爱憎之口未必尽可信据。
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一年”七律云: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面呼风蜮鬼灵。(寅恪案:“蜮”,钱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牧斋此诗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辞,但亦应取与东林党人之记载以由崧为天下之恶皆归焉者参互比较,求一平允之论也。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一年诗”批云:“金陵一年,久将灭没,存此作诗史可也。”然则梨洲以牧斋此律为诗史,则其意亦不尽以弘光为非,可以窥见矣。
又关于阮大铖王铎二人,就鄙见所及,略述数语。
圆海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