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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勉强地笑了笑,就把吃东西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我找出一些瓶瓶罐罐插鲜花,鲜花太多了,至少分了七、八处才插完。爸爸就坐在藤椅上,跟个安静的孩子似的,看着我做这做那。窗外是雨后的夜色,麻将声传进来,绵渍渍地响,如同凉水在心窝上一点点地渗。爸爸叹了一口气,他说,凤儿,你手上弄的是黄玫瑰吧。你有男朋友了?
我停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就跟没有听到一样,把黄玫瑰都一一地插完。谁算我的男朋友呢,我的耳朵根子都还在痛,是那种红通通的痛。可怜的黄玫瑰……
我问爸爸,这次回家是探亲还是算出差?
爸爸说都不是,他说,我回来了,我再也不去丫丫谷了。
我不敢去看爸爸的眼睛,我知道他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埋着头,把最后一枝黄玫瑰插进一只塑料杯。我先笑起来,接着就说,爸爸其实你早该转业的,转了业你就和我们在一起了,我和妈妈两个女人侍候你。丫丫谷有什么意思,深山老林,就连野猪、野兔、野狐狸都全是公家伙。
爸爸也笑了起来,他这一回是真的笑得很轻松的。他说,凤儿,你学坏了。
我说我没有学坏,我只是不想当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爸爸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看见笑容还留在他的脸上,眼泪却从眼窝子里滚了下来。他说,凤儿,你不知道吗,爸爸就是窝窝囊囊的老好人。
我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我以为自己也一定要哭了。可我发了一小会傻,我发现自己一点哭泣的感觉都没有。我走到盥洗间里扯了一节卫生纸出来,把爸爸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揩干净了。我说,爸爸别哭。转了业多好,转了业就天天在家了,就有我和妈妈来服侍你了。
泪水再次从爸爸的眼窝里滚下来,但他很快自己拿袖子把它擦掉了。爸爸说,转了业,就是你和爸爸过了,妈妈要跟别人走了。他说,我多少年前就该转业了,我想保住一身军装就保住一个军婚了。爸爸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说,其实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就是一个军婚嘛,写在纸上的军婚嘛。放你妈妈走吧,你妈妈也可怜。
我觉得自己真是冷静得很可怕,我说,爸爸,就是那个送我弯刀的男人吧?
爸爸说是的是的,就是我那个在跑边贸的老战友。
我点点头,我居然一点都没有表现出吃惊来。我说,哦,我猜就是他。
我其实并没有见过他,我努力想象他的样子,但我的眼前浮现不出一点具体的东西,鼻子、嘴巴,还是说话的声音。我想得起的,就是那把我挂在墙上的土耳其弯刀。我走进卧室,把弯刀摘下来扔在地上,拿陆战靴狠狠地踩。我一声不吭,狠狠地踩着。爸爸跟进来,满脸都是惶惶的不安。爸爸说,你干吗呢,凤儿。你干吗呢,凤儿。
我说,没干吗,爸爸,我没干吗,只是想踩就踩了。
我不知道踩了多少脚,刀把上镶嵌的珠子已经脱落了,有的粉碎,有的满地乱滚,但刀身却是完好无损的,怎么踩也踩不烂。
爸爸说,算了吧,你踩刀做什么呢?
是啊,我踩刀做什么呢。我想,我他妈的跟一把刀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就连爸爸都认了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刀子拣起来,拿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我似乎听到像风刮过水面的声音,我的手指被拉出了一条血口子。血渗出来,痛得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今天晚上的被子变得就跟铁似的,又冷又硬了。我翻来覆去的时候,尽量小心翼翼,不弄出什么声音来。爸爸从隔壁传来轻微的打鼾声,我真是佩服他心里放得下事情。爸爸睡着了,也可能他是因为疲倦才睡得那么死沉沉的吧?他不睡又如何呢?妈妈说,爸爸除了喝两杯酒说两句豪言壮语,他还从没敢跟谁红过脸呢。何锋丢了,可怜的爸爸就连这两杯酒也不喝了。好在爸爸还能吃,虽然他总也长不胖,爸爸还能睡,虽然他其实心事也重重。我很想起床喝点儿水,红泡沫吃的小吃很辣很咸,我口渴得厉害。我觉得喉咙口像有小火苗在燃烧,我的舌头都快要烧起小泡了。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怕吵醒爸爸。他的后辈子没有军婚了,没有军衣了,他只剩下了我,而我能够给他的,就只剩下他妈的安静了。我就安静地趴在床上别动吧,我把那把弯刀抽出来,用刀身贴住额头、脸颊、嘴唇,甚至还把刀把塞进我的口腔里,那钢铁的凉意让我的口渴一点点地缓解了。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用我的身体、皮肤和口腔去贴近一把刀子。刀子在黑暗中闪着黯淡的光芒,绿莹莹的光芒,它的弧度、锋利、沉甸甸的分量,都显得那么优雅和神秘。我的眼前不停地映现出那个拐走了我妈妈的男人,他的面容模糊,声音像黑夜一样发哑,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一面。我现在明白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是他一直害怕见到我,他知道他的仇人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爸爸的女儿。
这应该是一个让我仇恨的男人,可我困在床上被干渴烧灼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力气去仇恨谁了。我想到那个送我土耳其弯刀的男人,我心里居然没有仇恨。我抚摸着刀子,后来我就睡着了。在梦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脸就是一把弯刀。他对我说,有狠劲的男人,都长得跟他妈弯刀似的,你信不信?
我醒过来的时候,爸爸还在隔壁打着轻微的呼噜,他睡得多么熟啊。我终于赤着脚板下了地,踮着脚尖先去看看爸爸。我摸到爸爸的床前,把头向他凑过去。突然,我差一点就叫起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爸爸一边假装着打鼾,一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噢!
第十三章 金贵也来了
上课的时候我几乎都在打瞌睡,金贵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点都不晓得。
我实在是困死了,眼皮重得不得了,我只想结结实实地睡一觉。课间的时候朱朱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惊小怪地说,你怎么烫得像个火炉子!
我一摆手就把她荡开了。我说你烦不烦,天气不好,烤烤火炉有什么不行的。你看着别
人把我脑袋打扁了都不管,倒管起我的脑袋发不发烧了。
朱朱眼窝子里立刻就包满了泪水,她的样子却跟在冷笑似的,她说,别人,别人是谁,不就是你心肝宝贝的情人吗!挨了他的打,你才晓得什么是男人啊……
血一下子冲上我的脑门,我觉得额头真成了一座火炉子了 。我本应该扇朱朱一个大耳光的,可是血冲上我的脑门,就把我的脑袋冲得天旋地转了,全身都软下来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趴在课桌上,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但即便在迷糊中,我的手仍伸在书包里,刀子,是我的两把刀子,都躺在那儿沉沉地压着书包底底。我攥住刀柄,觉得心里多了一些踏实。送弯刀给我的人拐走了我的妈妈,送猎刀给我的人差点揪掉了我的耳朵,我该拿这两把刀子派什么用场呢?为什么把两把刀子都带来了,不知道。也许是今天的书包特别轻吧,我懵懵懂懂,谁晓得我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要用它们干什么,用刀尖干掉丑陋的伊娃,或者用刀把敲碎陶陶的踝骨,谁晓得呢,就算是做一次了结,或者做一回秀吧。我脑子里晕乎乎的,攥紧了刀把才能让我清醒过来一点儿。
包京生来摸过一回我的板寸,他说,风子,用得着我吗,我该给你做点什么事情?
我说,用你的时候,我会叫你。
过一会儿,我听到巴巴掌在响,好象在欢迎哪个作报告。但宋小豆叽叽喳喳了几句,也就完了。同桌推了推我,说,风子,新来了一个金贵。
我咕哝着,金贵是谁?
同桌却不回答,只嘻嘻地笑,口中念道,金贵金贵,金子还能不贵?!尽他妈的废话嘛……
我就懒得再问了,金贵干我什么屁事呢。
磨蹭到下午放学,朱朱来搀扶我,她说,要么我们去医院看看,要么,你去我家吃饭,有西红柿炒嫩蛋,还有白油烧豆腐,康师傅120面霸……
我扑哧笑出声来,我说,只有我才那么贱,刚才被你骂得狗血喷头,现在又屁巅屁巅跟着你去吃香香。
朱朱厥了嘴,说,是我才贱。
我说,是我贱。
朱朱说,不,是我贱。
我说,好好好,都贱,都他妈贱。好不好?
我们说着话就到了栅栏门口,这儿是个瓶颈,人流一下子拥挤起来;拥挤得人和人都跟黏住了似的。前边有个人穿着崭新的蓝西装,提着书包,一摇一晃的,不像学生也不像老师,看着很扎眼。我问朱朱,从哪儿冒出一个宝贝来?
朱朱不答话,却冲着那西装的背影叫了一声:金贵!
金贵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还留着吃惊的表情。他说,班长,是你叫我莫?
朱朱有一小会儿不说话,就像是在把金贵展示给我看。金贵,就是我趴在桌上时新来的那个金贵吧?个子还算高,却瘦得不得了,头发是卷曲的,也是乱蓬蓬的,额头上、嘴唇边长了好多的青春小疙瘩,脸和手就像被风吹狠了,红通通的,潮乎乎的,就像是怕冷,老把手往袖子里面缩。他的西装是那种五十元买两套的跳楼货,分明是新的,却散着让人恶心的樟脑味,袖口还钉着一块黄色的小标签。他恐怕还想把书包也缩到哪里去吧,因为书包又小又旧,上边还绣着三个字,是“美少女”。可怜的美少女,我哈哈地笑起来,我说,你就是和包京生一起转来的金贵?
金贵说,波!我波晓得哪个是包京生。
金贵说话很慢,努力咬清每个字和词。但我还是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莫”就是“么”,“波”就是“不”。听起来是土得不得了,细细一品,又怪文绉绉的,好笑得很呢。要不是他手里提了一个“美少女”,金贵怎么看都像进城打工的乡巴佬。
金贵又怯生生地问,班长,叫我莫?
朱朱说,嗯,明天别忘了交钱买校服哦。
波,金贵说,波得忘记的。
朱朱像模象样地点点头,我心头发笑,天,她还会这样摆派头呢。她说,波得忘记就好啊。
金贵先是有些发窘,最后却很腼腆地笑了笑,他说,班长好幽默哦。
我也笑了,我说,班长漂亮波漂亮呢?
金贵一下子涨得脸通红,就像呼吸都急促了。他伸了手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抠了好一阵,抠得头皮屑纷纷落在肩膀上,就像雪花在开春时节飘下来。可怜的金贵,他憋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边喊,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是陶陶的声音,他举着捷安特劈开人群,朝大门外硬挤。他挤过我们身边时,一靴子踩在朱朱的脚背上,朱朱痛得哇哇地叫起来。可怜的朱朱真是要痛死了,她的样子要蹲,蹲不下去,要站,又站不稳。汗珠泪珠全在她的小脸上乱滚,我搂住她,冲着陶陶大骂:你他妈的喜欢一个瘸子,就想把所有的女孩都踩成瘸子是不是!
陶陶本来已经站下了,当然他也不得不站下来,因为朱朱的叫声让所有涌在门口的人都定住了脚,并且拿看稀奇的眼睛望着朱朱痛苦不堪的样子。听到我的臭骂,陶陶连车带人整个地转了一圈,把脸朝着我,手里的车子放到了肩上,很像农民扛着一根扁担。
我说,你傻看着我做什么呢,你还没有看厌吗,我没有瘸腿,也没有鹰钩鼻子,有什么好看的呢?
陶陶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不住地哆嗦。我以为他就要大发作了。我就等着他大发作呢,我又补了一句,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换个地方?
但是陶陶什么都没有说。他可能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可那些看热闹的人却觉得白等了一百年。他们吆喝着,走,换个地方,就换个地方嘛!
灰狗子打扮的保安把人群像赶马似地往门外推,他的嘴里也在吆喝,换个地方嘛,换个地方嘛,人打死马,马打死人,跟我×相干!
陶陶的喉咙很夸张地起伏了一下,可能是吞了一大口唾沫,也可能是吞了一大口恶气,他回转身就走了。
事情也许就该这么结束了,陶陶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可他毕竟已经受了,也就是说他认了,吞了这一大口恶气,他走了。
然而,天意要陶陶不能一走了之。天意,知道吗,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
陶陶转身的时候,他肩上扛着的自行车正巧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打得并不重,甚至只能说是擦了一下皮,但是那张皮正长在那个人的脸上,而且是用车轮子擦上去的,脸上立刻就有了扫帚横扫般的污迹,却又保留着轮胎上均匀的碎印,肮脏而又滑稽,像啪地一声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