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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三(5)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著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3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晖,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椒煮面线来。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弈了一盘好棋。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三(6)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旡思,行旡虑?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阿妗?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
走一段?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尔只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信。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封邑地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就是;海边再见了。
祝
新年快乐
大信 鞠躬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四(1)
1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早哩!才三个月大;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像,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蟾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个个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忪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在床上了,因为嘴干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味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入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四(2)
屋子里,整个暖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几点了,你欲去哪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一大堆,我都
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能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什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晖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
背后,银蟾尚着的三吋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