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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音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荡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创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不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第六章
两个多月后──
圆月高悬,挽泪换上一身黄衣黄裙,长发挽起,梳起细辫,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寿的孙众醒。
门轻轻推开,冷豫天探个头,温吞微笑:“可准备好了吗?”瞧着她明明有孙众醒的打扮,却没有孙众醒的神和之气。
挽泪抬起无神的眸子,握紧手里缺根的木梳,递出去。
“我……扎不起后头的辫子。”两个月来,她的声音死寂无波,如今起了几分的激动。
冷豫天看着她手里的木梳良久,才走进屋内接过。
“你转过身吧。”
挽泪依言转过身,齿梳滑过她头发之际,她轻颤了下,闭上发热的眸子。
“你别担心,虽然是借寿,但并无损你的生命。”他温言说道。
她轻轻应了声,沉寂半晌,才又问:“我会瞧见牛头马面吗?”
“会,不过你别怕他们,他们若叫孙众醒的闺名,你千万别应声。”
她点头,表示听见了。
“方才我见到你说的断指无赦,你曾说过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孙众醒是天女托世,为什么他们能相爱?我们却不能呢?”她喃问。
冷豫天停下动作,眼底闪过痛苦。“因为我无心爱你。”他将木梳还给她,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反而收进怀间。
“我娘的遗物除了木梳外,还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将匕首紧握在手里。
“借寿不需要这些的。”他柔声说道。
她像没听见,起身面对他,但目光越过他。“其实我是骗人的。我娘疼我,但一发现我是不死身,就亲手杀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后回那栋木屋里拿的遗物,匕首则是我娘亲自刺进我额间的那把。”焦点凝聚了,挽泪正视他,轻声说道:“你也给我一点东西好吗?”
他蹙起眉。自从大雨过后,她彷佛失了瑰,少有激动的时候,让他既担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担忧之情。
“你要做什么?”
“借寿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了,难道不能讨一些东西作纪念吗?”到头来,她讨到的都是不爱她的人身边的东西。
“挽泪,你好好想想,孤独一生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头发,好不好?”她将匕首交给他。
冷豫天凝视着她,低叹口气,俐落的割下一撮发放在她的手里。
她小心翼翼的用红线绑起,也放进怀里。
她露出浅笑。“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若来不及借寿,我可不管。”
纵然心里觉得有异,却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转身走向屋外,暂时摒除要她修行的念头──这可以稍后再提,孙众醒却不能再等了。
挽泪走到供桌之前十步远的距离,四周有符咒围绕着她。
“挽泪,你切记,就站在那里莫言莫动,不要应声,若是怕了,就闭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担心她或者是担心借寿失败?
是后者吧。
这两个多月来,说是死了心,不如说当她厚颜无耻的以肉体求他施舍他的爱给她,而他却断然拒绝时,她的心就凉了、冷了、结冻了。
他是个神啊,为什么神的地位会如此崇高,而她这个小妖却比人类还不如?是世间哪条法则规定的?就因为神有大爱,她没有吗?
她只是想要爱他,而他却以神的身拒绝她。
他想引她入门。这两个月来,他丝毫未理会她的转变,只是带着她赶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说着佛理,每天忙着与她保待距离,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可是结冻的心还是爱他啊,只是明白这份爱不可能得到回报了。
得不到回报,她还活着干什么?这些日子来过镇不入,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她的眼睛吓到了人。她就算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风阵阵吹来,轻轻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留下最后的回忆。
铁练声从远方传来,绕着屋子久久不停。她闭上眸子,唇畔浮起奇异的笑。
“孙众醒,孙众醒,还不快速速现身!”空气中飘汤着诡谲的呼喊。
她张开银眸,见到符咒外围有影子,她张望,赫然瞧见拿着阴间手铐脚镣的牛头马面徘徊四周。
他们的面貌并不讨喜,甚至对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拥有美的皮相又如何?
“孙众醒,孙众醒,你命该绝,快快现身,莫要躲藏起来。”
挽泪望向冷豫天最后一眼,朱唇掀起,缓缓开了口:“我没有躲藏。”
“有声音?你在哪儿?怎么只闻声音不见鬼影?快报上你的姓名,再不报,误了时辰,就上阎王那里告你一状。”
“我叫孙众醒,你们瞧不见我吗?我就在这里。”她话一说完,四周符咒猛然烧起,冷豫天浑身一震,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诡笑的望着牛头马面越过符咒飘来。
“你就是孙众醒?”牛头马面靠她极近,放大的脸庞这近她,仿佛在确认。
“正是。”她连眼也不眨的。
“既是命尽的孙咒醒,就快随我们回地府去吧。”牛头马面确认无误,左手一勾,勾出她的魂魄,她的肉体立即倒向地。
“挽泪!”冷豫天大惊,顾不得破了的法术,快步奔向前。
牛头将手铐脚练扣上她的四肢,马面瞧向冷豫天,“他在叫谁?”世间人能见到他们的只少数,但并不表示没有。
“管他在叫谁,快快回去覆命就是。”拉起练子,扯动挽泪的魂魄。
“两位鬼差请留步,你们捉错人了!”
“捉错?她是孙众醒,没错啊。”
“我是孙众醒,”挽泪微微侧头,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该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从此以后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泪!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寿罪判,为人无故延寿,违反天理,罪不轻啊!你留下来,有我保你,谁也不能动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牛头马面每走一步,扯动锁练就震动一次她的魂魄,让她的魂魄如铁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这一时,她就得偿所愿了。
重新投胎,不为人,只作畜性。
“挽泪!”冷豫天流露怒容,扑上去欲抓她,却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难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吗?
他要她修行,是为保她,如今她死了,他还能保什么?
“就因为我说我不爱你,所以你自愿舍弃性命去赴黄泉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