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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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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莲花开落
起章
无非心事到春凉,初著淡红裳。灯影双肩,青丝一臂,水墨 袭时光。 恍然此夜成相忆,檐下雨琳琅。栀子花开,紫藤花谢,人在 水中央。 《少年游》——发初覆眉
引子
民国十二年·上海 灰蒙蒙的雨幕使黄昏更添了一种愁意,电车叮叮地摇着铃铛开过来,街上的行人撑着杏黄色 的雨伞步履匆匆地走着。民国十二年八月初八,今天与最平常的日子本该没什么不同,但对 禾生剧场来讲却非比寻常——京剧名角程老板今晚将在此首演《红拂传》。他在京成名,此次 赴沪的首演,声势排场都十分惊人。现在离开演还有半个时辰,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队伍 等着入场。 启铭钱庄的少东家齐云昊当然不用排队。小汽车刚在剧院的侧门处稳稳停住,穿着制服的门 童就殷勤跑来将车门拉开,恭恭敬敬请他下车,引着往二楼的包厢去。 齐云昊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身家自不必提,更兼长相俊美,连女子都要赛过,刚满双十还 未曾婚配,引得一帮影星名媛如浪蝶般,整天无事也往钱庄去几趟。他又生成一种风流态度, 来者不拒,今日和这个上报纸头条,明日又追捧那个明星。这一众女子,人人都离他远不远、 近不近,不甘心又舍不得脱开手,纠缠不清。程老板这场首演,不知道经理替他约了谁,估 计是刚红起来的沪上名媛王遥杳。听说这女子极会用手段,他不觉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浅浅 微笑来:若跟他用手段,倒要看看她有几分道行。 上楼梯右转第五间,包厢门帘上贴张黄色纸条,上用楷书工整写着“已定 齐”。那门童将纸 条撕下来,打起帘子请他进去。包厢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小圆桌子上仿着西式摆设,铺着 雪白台布,桌上搁着一枝鲜红的玫瑰花和烛台。他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不伦不类。我等着 你,有多少手段尽管使出来。”女伴竟然敢比他晚来,这可十分罕见。虽说女士迟到天经地义,
在他这里就要反过来,往往他是迟到那个。今日赶着看程老板的戏,好不容易早来了几分钟, 竟前所未有地被晾了场子,怎能叫他不生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剧场里坐满了人,渐渐嘈杂起来。台上的气灯唰唰齐亮,将舞台照得如 同白昼,台下便先喝一声彩。敲过一巡开场锣鼓,这女子仍是不见人影,他冷冷地想:“我倒 看你能忍得几时。”
这出《红拂传》果然不同凡响,整整一个台子载歌载舞,端的叫人眼花缭乱。程老板扮的红 拂女穿梭在一众舞姬当中,出尘脱俗。此时演她不愿再做歌姬侍宾待客,手持拂尘唱来一段 二黄慢板。二黄板本就苍凉深沉,程老板的唱腔又极是清远雅致,隐约一点哀怨含而不发, 台下如雷般叫起好来。 云昊一心两用,双眼看台上,又分心听楼道的动静,不由焦躁起来。听楼梯恍惚有响动,却 不是高跟鞋咚咚踩过来的声音,门童刻意压着低低的声音:“小姐,齐公子的包厢请这边走。” 他嘴角浮起微笑:她到底来了。能忍到此时,委实不寻常,起初倒将她小看了。 身后的门帘动了一下,他哪里肯转过身去,只装作专心听戏的模样。此时红拂见李靖在座间, 慧眼识英雄,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程老板此段自创一段云帚舞正演到佳处,配以西皮二六唱 腔。西皮板昂扬欢快,他身形纤瘦玲珑,举手投足如仙子般飘逸。台下都凝神盯着台上看, 连好也顾不上叫。 门帘半掀,从门边嗖嗖地刮进风来,这女子竟就此靠门站住,要进来却不进来,仿佛预备着 随时要走。云昊忍了半晌,终于转过头去,恨恨地在心里想:“果然手段高明,今日竟要败在 你手下。” 此时李靖上场,与红拂舞起“马趟子”,两人仿着纵马飞奔间眉目传情,热闹无比,锣鼓点子 敲得一时比一时的急。云昊转头看向门边,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浑身像有冰水浇下来,冷 彻心肺。 满场锣鼓仿佛离他越来越远,竟至杳然不闻,云昊身不由己地慢慢立起身来,朝那女子伸出 手去,欲扶她坐下,臂上却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无,他跌坐回椅子,心中懵然空白,似喜似 悲,愣了半晌低声问:“你是谁?”
第一章 记否相逢深一瞥
一年前·民国十一年 青浦 陈祖荫在当铺料理了一回事情,又将上海带来的本月洋行盈亏账单对了一遍,眼看着到吃午 饭时候,便坐轿回府来,到门口刚下了轿,便见刘家老太太抱着新添的孙子,身边的丫头领 着大孙女鱼贯而来,倒吸了一口冷气,转头低声吩咐贴身伙计进宝:“快去马厩里牵一匹快马, 配好了鞍辔在后门等着。” 自己满脸笑容地迎上去,抱起刘家大孙女晓络亲了亲放下,笑道:“老太太,您今儿倒有空过 来,也不吃了饭再走?晓络可越长越秀气了,这小孙子也雪团般可爱,您可真是享福呐。” 刘老太太却不受他的奉承,绷着脸道:“论起来你跟我家大儿子前后脚成的亲,如今他都儿女 双全了,你怎么连个响动都没有?好歹有个一男半女的,也别让你娘孤零零的难受。”说罢回 头看祖荫母亲一眼,摇头上车去了。 祖荫最怕她提这个,却是怕什么来什么,硬着头皮转脸向母亲笑着道:“娘,外头风大,快回 屋吧。” 陈老太太见刘家的车走远了,脸上那一丝笑容立刻抹去,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少奶奶 玉钿赶紧回身跟上,行走间抽出掖在镯子里的手帕,拭了一下眼睛。 祖荫不得已,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心里十分忧愁。以前每次刘家老太太带着孙女来过,他 就要被母亲狠狠训斥一顿。今儿人家连新添的孙子也一起带来,免不了便是一场雷霆大怒等 着他。 果然他母亲进了正房坐下,面如寒霜,将桌子一拍道:“给我跪下。” 祖荫忙跪下,玉钿也跟着跪下,这一屋子的佣人见他俩跪下,也齐刷刷地里里外外跪了一地, 鸦雀无声。 陈老太太未开口说话,眼泪先直直地流下来:“祖荫,你是读过圣贤书的,给我好好讲讲不孝 有三是什么意思。” 祖荫料得他娘便要问这个,早就在心里揣摩好了,低声答道:“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 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 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陈老太太冷笑道:“无后为大?你也知道无后为大,成亲四年,你可给我养个后人出来没有?” 祖荫低着头不敢作声。屋里的西洋自鸣钟恰恰到整点报起时来,音调拖着极长,声音沉闷, 咣——咣——咣。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十二下,终于停住,犹有嗡嗡 的回音绵绵不绝。 他娘见他默不作声,更是生气,眼中泪流得更急:“刘家大公子跟你一起娶亲,比你还小两岁, 如今小孩子长得粉雕玉琢。你爹去的时候,为这个牵肠挂肚,眼睛都闭不上。我也这把年纪 了,膝下连个跑跳的都没有,你忍心让我明日死的时候也合不上眼?你不如现在拿刀来杀了
我,也省得我这般怄气。”越说越气,顺手竟拿过太师椅边的拐杖,劈头盖脸地朝他打下来。 那拐杖是整根乌檀木削出,十分沉重,陈老太太在气头上,那杖落得又急又稳。祖荫躲闪不 及,肩膀上挨了两下,便火辣辣地疼起来。地下跪的佣人一见这个架势,离老太太近的便往 她杖边凑,抱住拐杖求情不迭。离祖荫近的便偷偷拉起他来,只将他往门外送。 祖荫被连拖带拽地拉出门来,忙忙地便往后门跑去。一路跑到后门,见进宝已经将马备得妥 当,拉着马探头探脑地在后门张望,见他出来,笑着问道:“今儿可挨打了没有?” 祖荫一腔火正没处出,踢了他一脚道:“别问我挨打没,仔细我先打你。”说毕拿手去揉着肩 膀。 进宝深知他脾气,仍是嬉皮笑脸道:“少爷,你若打了我,下次就没人偷偷给你预备马了,看 你还往哪里躲。” 祖荫绷不住也笑了,道:“你这小子真欠揍,偏偏又挑不出来错处。”翻身上马又踌躇道,“这 整个青浦里我能躲的都已经躲遍了,还能往哪里去?” 进宝笑嘻嘻道:“少爷不如还往张先生家去,他画的西洋画儿,女人都光溜溜的不穿衣服,看 着好痛快。” 祖荫掌不住便笑了,在马上狠狠踹了他一脚:“正经事记不住,就把这些记得清清楚楚。上次 躲到他家去,结果害得他家画室都被老太太派人砸得乱七八糟,我还有脸再去?快想个地方 远点的,让我多躲几日再回来。”心念一转,突然有了主意,笑道,“我想到个好地方,也不 用担惊受怕地躲着,又能舒舒服服的。你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要帮着大管家忙忙生意,别光 知道玩。” 进宝大失所望:“少爷这次不带我去?” 祖荫扬鞭笑道:“我想清清静静躲几天,可不能带你这皮猴子去。”一鞭下去,这马撒开蹄子 快跑,竟就此走了。
出了城门,视野骤然开阔,二月的原野,好像一幅泛青画儿。一条青泥路夹在原野上,直直 往西去。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上还有些未干的积水,坑坑洼洼。祖荫只带着马往干 的地方去,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抬头看前方道路漫长,眉头轻皱,勒住马自言自语地道: “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陈家湾?” 肚里火烧火燎地饿上来,他将马肚子一夹,笑道:“现在肚子饿,也顾不上你了,等到了湾里 再好好给你洗刷吧。”马蹄嗒嗒急响,不再躲避水洼,直踩得一路泥水四溅。
祖荫将马骑得很快,眼看前面就是陈家湾了。一湾春水色如碧玉,清亮亮地一分为二,一股 继续往东流去,另一股与村里的水渠相汇。他久未来过,立在岔路口踌躇,见湾边有个浅红 衫的女子正在浣衣,便将缰绳一带,放缓速度朝她走去。 她正抬手擦拭汗水,指尖水滴泠泠落下,激起圈圈涟漪,一湾嫩绿春水在她身前纷然碎裂,
整个人亦似落在天光水影里,盈盈欲流。许是听到身侧马蹄嗒嗒,她缓缓侧脸朝他看来,一 双凤目如山间清泉般明亮。 他只觉心里一动,含笑道:“姑娘,请问……去陈诚家的路怎么走?” 她啊了一声,微笑道:“你要找陈管家吗?”指指渠边的道路道,“他家就在水渠边上,你沿 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见到门口有小石桥的就是了。”说完脸微微一红,继续俯身洗衣。 他连声道谢,便将马带到她指的小路上,走了大约二里远,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渠边号啕 大哭。那孩子小小身躯蜷成一团,哭得声音都哑了,着实伤心万分。 他心下怜惜,忙将缰绳一勒,到了近前下马,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温言问道:“小弟弟,你 在这里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那小孩抬起头来,两只眼珠子黑亮黑亮,眨一眨眼睫毛便似蝴蝶翅膀般扑闪,十分可怜,抽 抽噎噎地说:“我的斗笠掉到渠边,我不敢下去拿。回家我娘见我丢了斗笠,一定会打我的。” 说完又大哭起来。 祖荫低头一看,果然斗笠落在渠边的斜坡上,小半个都没在水里了,随着水波轻轻摇动。他 不知怎的,心下只觉得义不容辞,笑着道:“你替我牵着马,我下去帮你拿回来。” 这水渠斜坡的坡度虽缓,到下面却滑溜溜地很不好走,他小心翼翼撑着斜坡,半蹲着慢慢往 下,好容易够着那斗笠,便将身稳住,一手将斗笠掀起,笑着扭头道:“你看,这不就拿到了?” 谁知岸上竟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站着,低头去啃路边的小草。他立起身 来一看,见那小孩顺着渠一道烟似地跑远了,正拧眉诧异,却听耳边嗡嗡直响,竟是一群马 蜂铺天盖地飞了过来! 他心下知道不好,丢下斗笠转身便往岸上爬,可哪里能快得过有翅膀的东西?脸上、耳边火 辣辣地已经着了十几下,有两下正巧刺在眼睛周围,立时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岸上的马 亦长嘶一声,嗒嗒地跑远。
雪樱在湾边洗了半晌衣裳,觉得脖子酸痛,抬头看天上太阳,已经快移到西边山头,便捶捶 肩膀站起身,却见一个斗笠浮在水面上,慢慢从渠里漂来。乡下人家,一针一线都是珍惜的, 丢了斗笠还不知道要怎样心疼呢。她伸手够着那斗笠,湿淋淋地提起来。 斗笠沿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间房子一个小人,十分眼熟,竟像是自家的东西。正惊疑间,岸 上却有马蹄急响,只见一匹棕红色的马沿着渠边小路跑来,马后有一只蜂子穷追不舍。那马 见到人,放慢速度直直跑来,似在求救一般。 她忙放下手中衣服,绕到马后挥起手中的斗笠,几下子便将蜂子赶走了。这匹马浑身上下一 根杂色毛也没有,她心下喜欢,抚摸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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