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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她怎么忙,这一半个钟点的空 儿总是有的。一会儿新娘子要下去安席,若是拉长脸坐着,让宾客们怎么下筷?” 柳柳转眼望着祖荫,满脸期盼之色。祖荫与她情同兄妹,心里也是极疼爱的,见她如此,如 何狠得下心拒绝?外头又动起鼓乐,快到平旦时分,新娘子该下楼去拜福禄寿三星、家堂菩 萨、族中长辈了,只怕还有好一阵子耽误。他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抬头笑道:“那我现在去接 她,估计到开宴时便能回来。” 柳柳大喜过望,灿然一笑道:“你快去快回,我给雪樱姐姐留个好位子。”
一去一回,从放生桥到刘宅,两刻钟便赶到了,只闻远远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喜悦和美。祖 荫凝神听了听,皱眉道:“已经换了坐堂曲了,也不知道筵席开了没有。”伸手扶雪樱下车。 刚才领祖荫去洞房的丫头就等在大门口,急得什么似的,见他们到来才松了口气,抢上来道: “少爷快去正堂吧,新娘子非要等你们,都干坐了好一阵了。” 正堂摆着二十桌酒席,宾客满座,都等着新娘子举过杯箸才好开席。客人们枯坐半天,窃窃 私语,但今日是新娘子的大喜之日,万事皆要随她心意行动。柳柳坐在最上一桌,心里亦是 万分焦急,全神贯注地看着堂口。 堂前密密匝匝地摆满了一丈红,仿佛还嫌不够喜庆,又往花枝上缠了红绸。日光与花木交相 辉映,光影澄澄,几乎令人目眩神移。终于见一个丫环匆匆进来,她心中一喜,情不自禁站 起身。鼓乐手以为新娘子要举箸开席,忙换了曲子相和,调子深邃华美,让人只觉心情愉悦。 柳柳却并不举箸,直直看向堂口两人,脸上浮上灿然笑意,脱口喊道:“雪樱姐姐!” 按规矩新娘子安席时须低眉垂目,不可开口讲话。她这一声喊出口,客人们俱是惊呆了,齐 刷刷地朝门外望去,一瞬间连空气也安静到凝滞,只闻鼓乐回环吹奏,特意迎接这对璧人。
雪樱来得匆忙,不及换吉庆喜服,只顺手折了一枝石榴花儿插在鬓间,半露半藏,殷红胜血, 更衬得一张素脸如白玉般温润无瑕。紫鸾鹊谱的大襟上扣着半个茉莉花球,随她行走时簌簌 而动,身下的重莲菱百褶裙似撒开一片柔和月华。祖荫亦是眉目端然,身上一件极华丽的青 缎长衫,身影清峙如竹。两人并肩携手走入,如松树阴下兰蕙盛放,幽幽香气,山长水远。
第十六章 历历可画旧故尘
初八放晴一日,第二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院中遍地植着深紫蓝的水绣球花,被雨一淋, 花球无精打采地伏了满地,更觉得萧索阴郁。荔红送了大夫回屋,见玉钿合着眼似睡着了, 便小心翼翼地将床前纱帐放下,不防黄铜帐钩子咣啷摇动,在簌簌雨声里似碎金断玉般刺耳。 她心里暗叫不好,无可奈何地朝床上看去,果然玉钿轻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缓声道:“现 在什么时辰了?” 荔红赔笑道:“早着呢,小姐夜里老是睡不好,再养会神罢,不必着急起身。” 玉钿默默不答,撩起纱帐往窗户看了一眼,挣扎着欠身坐起,皱眉道:“我听院子里像有人走 动,你去瞧瞧。” 荔红笑道:“小姐定是听错了,今日雨大,风雨唰唰打着窗户棂子,可不就像走路的脚步声?” 她话音刚落,便听拢翠压低了声音在门前道:“荔红,荔红,你在不在?”玉钿以目示意,撑 着床沿欲坐起,荔红忙取过靠枕,替她垫在身下,扭头向外笑道:“我在呢,请进来罢。”
拢翠将雨伞放在檐下,又掏出帕子将绣鞋上沾的雨水略擦了擦才踏进房,笑道:“听说少奶奶 病了,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一进门见玉钿裹着被子在床上半倚半坐,气弱神衰,面色青白, 惊得原地站住,疑惑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昨天去刘家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过了一天就病 成这样?”
荔红面有不忿之色,哼了一声,扭身在床沿边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玉钿捶肩。玉钿微垂 眼帘,摇头苦笑道:“这几个月天天夜里都睡得不好,老觉得无精打采。昨日去刘家瞧喜事, 锣鼓点子吵得人头疼,也不知怎的,今天就觉得昏沉沉的。劳累你还过来看我,烦你替我跟 老太太说一声,等我略好些,就去念经祈福。” 拢翠咳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盏热茶,边服侍她喝边笑道:“少奶奶就是心太细,凡事翻来覆 去地在心里掂量,才容易劳神。既然身子不爽,就好好歇几天。只要心诚,念经祈福也只是 走个过场罢了。”又问,“大夫说什么来着?” 玉钿喝了两口茶,摇头示意不要了,从枕下摸出雪青色排穗帕子,捂着嘴咳了一声道:“也就 是让人安神静养,莫要思虑过多,说吃两副药看看,慢慢养着就好了。”
拢翠将茶盏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又伸手将被角掖了一掖道:“光吃药只怕不管事。”偷眼 看玉钿脸上神色并无不悦之意,便笑着道,“不是我说,这屋里确实冷清。又不像老太太那儿, 成年累月供着菩萨,等闲邪物都不敢进去。不如也请个佛像在屋里供着,平日里烧香念经, 日子也容易打发。” 听她说到“这屋里也确实冷清”,玉钿手上一紧,将帕子紧紧攥成一团,若有所思,抬眼看向 窗外。天边阴云低垂,雨水溅在屋顶上,又顺着瓦当流下,滴零零的急响声里,似隐含金戈 铁马的杀伐之音。 她突然嫣然一笑,伸手撑着床沿坐起,容光焕发:“还是拢翠眼光深远,说的极是。只不过从 外头请的佛像再好,还是不足以显示虔诚。不如按着这屋子的影壁,请家里人按尺寸画一幅。” 拢翠一怔,迟疑地笑道:“少奶奶可是说笑,咱们家哪里有人会这个?” 玉钿眼中笑意荡漾,慢慢躺下道:“你不知道,雪樱姑娘心灵手巧,画的人像活灵活现,乍一 看还以为是真人呢。等我病好了,就求她画去。” 见她已合上眼睛,荔红悄悄站起身,将床前纱帐放下,又将轩窗合上,屋里光线骤然黯淡。 两人踮着脚一前一后出了厢房,站在檐下瞧那无边雨幕。雨声泼剌,令人无端端心情阴郁。 拢翠撑开油纸伞,叹口气道:“今年的梅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才完。”伞面上印着竹叶桃花, 冷落的石青对着恬静的粉红,在霏霏雨帘中似蒙上一层黯淡的哀愁。 节令真是初夏了,遍野风雨琳琅,日子好长。
梅雨足足下到阴历六月末才算过了。经了雨季后,日光一出,便是极通透的骄阳,烈烈直射 大地,水气被蒸成蓬蓬的湿热,裹头盖脸地往人周遭扑来。雪樱从早晨画到傍晚,也不知道 后背被汗水浸透了几次,皓纱衣衫本来轻薄如纸,此时也湿湿地粘在身上,闷得人透不过气。 忽然觉得身后凉风习习,转脸一看见清流拿着蒲扇替她扇风,便点头微笑道:“少奶奶让我替 她画一幅佛像。说是乞巧节就要呢,眼看就没几天了。” 清流却不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快完工的佛像。雪樱虽然用的是西洋技法,但仍以传统 的红、黄两色为主色调,再以柠檬黄加钛白画明部,大红、土黄调和做暗部,从暗到亮,色 彩似浑然一体,过渡自然柔和,竟略含中国画风。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微笑:“精诚所至,金石 为开。你悟性极好,又这么勤奋,只要持之以恒,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雪樱嗯了一声,眼神专注,拿起油画刀小心翼翼地将亮部的颜料刮下,轻声道:“再做一遍罩 染,这画就快完工了。”她的眼睛清澈如水,仿佛心中除了画布颜料,别无他物。 清流见她脸上密密地都是汗水,碎发软软地贴在颈子里,湿得白雾腾腾,心下怜惜,掏出洋 线手帕替她擦汗,笑道:“虽然七月初七时就要,你也不用赶成这样。都站了一天了,快坐下 歇歇。”不由分说地将画刀夺过来,硬拉着她坐下。 门外草丛里藏着数只纺织娘,唧唧地叫得爽朗响亮。听那虫声如织,此起彼伏,仿佛旧年在 湾里时,七月间收了茧花儿,在茧镬边徐徐转动缫丝的纺车,轮轴唧唧作响里有种收获的繁
华。她掐指算算日期,心里一喜,笑吟吟地道:“清流姐,我在放生桥养的蚕就要吐丝结茧了。” 清流捧着玻璃杯正准备喝茶,一听便扑哧笑出声,点着她的额头道:“还好意思说是你养的? 自从半月前祖荫回了上海,你就索性搬到这里来住,画画一入迷,哪里见你回家照应过?” 雪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低头弄着衣角道:“你没看到柳柳嫁过来那天,少奶奶见我跟祖荫进 去,脸色好难堪,听说回去就病了。我也怪对不起她的,这次她开口跟我要幅画儿,怎么能 不尽心尽力?” 她一双明眸如夜空中的星辰般晶亮,清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牵过她的手叹道:“下次握画刀 的时候要用巧劲儿。你看,手指都勒出这么深的红印了,疼不疼?” 那痛楚虽只是一丝,却久久萦绕指间不去。她抿嘴一笑,摇头道:“习惯了就不疼。”侧耳听 纺织娘的唧唧叫声,轻声道:“赶紧画完了,好回家剪了麦秸做簇,让蚕宝宝爬上去结茧花儿。”
饶是雪樱不畏暑热,在画室里日赶夜赶,这幅佛像也足足到七月初六才完工。大半月来呕心 沥血,等到好容易画完了,压力陡然松懈。抬头看窗外,夕阳直刺得人微微眯起眼,她情不 自禁放下画笔赞叹道:“真美。” 园中树木经了雨季,转成一种极深的湿绿,绕着白墙乌檐绵绵不绝。夕阳在西,落日余晖未 尽,如一匹色彩斑斓的锦缎低曳于天幕,红艳欲流。红和绿对比强烈,似蕴蓄着肃杀的美感。 清流笑了一声,走来站在她身后,指着西天说:“雪樱,半月来夕阳日日如此,你今天才瞧见? 真可谓不知西方之既红。” 雪樱脸微微一红,转身收拾画架,将佛像慢慢拿下来卷着,低头微笑道:“清流姐,我现在觉 得当初跟祖荫来青浦,是我做错了。不管他对少奶奶怎样,总归……他们才是正经夫妻。可 我也回不了头了……这次少奶奶开口要佛像,就当我补偿她吧。” 清流一听便拧起眉毛,正色道:“你若这么想,画画就到不了上乘境地。拿起画笔后,只能与 眼前的画布交流,人间的烟火气一丝一毫也不准带进去。”她觉得自己语气严厉,放缓声音道, “樱儿,我平生最恨男人蓄妾,可是却对祖荫和你另眼相看,还教你画画读书,你可知道是 为什么?” 见雪樱脸上浓浓疑惑,她叹口气道:“我们与祖荫相识两年多了。先前你没来时,他在我家一 坐便半晌午,家里的生意得过且过,从不肯多操心。”想起当时他眼中萧索黯淡的神气,她摇 头笑道:“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会反对他和你。但若为爱情的缘故,我会赞成。”忽然眼珠 一转,伸手来捏雪樱的脸:“也怨不得他。你这么美丽聪明,我若是个男人,定要跟你天天在 众人面前走进走出,让他们嫉妒。” 雪樱面红耳赤,嫣然一笑,将画卷收到怀里,打个呵欠道:“怎么这会子倒困上来了?回去要 好好睡一觉。”她半月废寝忘食地画画,极为耗神,一双眸子本来明如清水,此时似蒙上暮霭, 倦意沉沉。清流替她收拾好画笔画刀,亲自送到大门口,笑道:“未来的大画家,罗马不是一 天建成的,慢慢来吧。”见她眼中有探询之意,笑吟吟地道,“就是说别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雪樱挥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坐好后眨眼微笑,挥手道:“我知道,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 那车夫自是谨慎,忙躬身道:“小姐放心,青浦城里我很熟的,哪里都能到达。”他似要验证 手艺,拉起车便飞跑。 暮色袭人,青霭渐渐上来,车把上系的铜铃铿然摇动,叮当轻响间悠远无穷。青石巷似走不 尽般幽曲延绵,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坐着黄包车去放生桥时,祖荫侧身看着她,目光坚定温 暖,轻声道:“樱儿,我见了你才明白,男人就该让自己的女人现世安稳。我这辈子欠你名分, 可别的上头,定让你太平得意……” 那车夫闷声不语,身子向前微仰,两手紧压车把,走的极快极稳,突然放慢脚步,扭头问道: “小姐,咱们要去哪里?” 她犹在出神,随口道:“上海。”车子猛然刹住,剧烈摇动,她险险从座上掉出来,见车夫目 瞪口呆,忙改口道,“放生桥,我要回家。”想到家只觉倦意浓浓涌上,掩嘴打个呵欠笑道, “回家要好好补一觉。”
这一觉连做梦都甜甜蜜蜜,身上似有阳光普照,温暖无限。仿佛梦境里有开门说话声,又恍 惚有人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她心里烦恼,勉强睁开眼睛,房里却空无一人, 只有墙上一角阳光痴痴照耀。楼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静默了,残梦粘人,教人恋恋不舍,她 翻个身又重新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楼梯又开始吱吱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