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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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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蓦然间安静,绵纸一页页从指尖翻过,簌簌轻响如窗外濛雨般清远。陆豫岷留的信才薄 薄两页,握在手里却似有千斤重。他查问过校长后,略略得知雪樱考西洋画系的来龙去脉, 只是其他背景资料尚不清楚,已连日带人赶往青浦。信上感叹道,第一眼看到雪樱时,只觉 得恍如四姨太再生,极可能是当年丢失的小姐。并嘱咐云昊明日向书记员交代行踪,一有消 息便会派人回来禀告。 白纸黑字在眼前踏实可亲,云昊一目十行地看完,一瞬间简直不知身在何处。又一字一句地 看了一遍,慢慢垂下手,指间略使力将信纸揉成一团。心里欢喜,几近凄凉。 深蓝的丝绒沙发侧面放着一盆棕竹,细细的竿子疏疏立着,长长的绿叶擎在半空,正搭在她 的肩膀上,她低头翻捡画纸,忽然抬头嫣然微笑,眉眼生动,声音甜俏:“一张也不少,陆经 理真是好人。”忽然发现他倚着办公桌含笑相看,不由得脸微微一红,低头道,“也谢谢少东 家。” 云昊轻咳一声,微笑道:“雪樱,你是从青浦考到上海美术学校的?” 她心里一惊,抬头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从……青浦来的?” 云昊长笑一声,看着地毯上的牡丹出神,半晌含笑道:“我还知道你的启蒙老师叫俞清流,当 年也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后来留洋去法国学画。她只教了四个月,就让你来考试,居然考了 第一名,当时颇为轰动。西画系已招生多年,从没有女子能考第一。”他的眼中浮起一抹赞许 之色,唇边微笑愈来愈深。 雪樱摇头笑道:“都一年前的事情了……已经过去那么久,还提它做什么?”突然想起一晚上 还没提到募捐的正事,忙道,“陆经理说,募捐的事情要少东家才能做主。不知齐公子能否鼎 力支持西洋画系的公开展览?” 陆豫岷在信上也略提过此事,他倒无惊奇之色,将眼微微一眯,朗声笑道:“你若明天肯陪我, 我就可以考虑。” 雪樱大为窘迫,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明天……我还要上课。”突然想到明天是礼拜日,抬
目看他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笑,忙喊道,“明天的日程安排要去花旗银行募捐。”怕他不信, 从包里翻出日程安排表给他看,果然第二行上写着“八月初九,花旗银行”。又指着底下密密 一串字迹道,“你看,从八月初八到二十八,还要去二十家银行。”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 道,“日程这么满,恐怕要让齐公子失望了。” 他却笑了,反手拿起电话,啷啷地拨了几个号码,只听隔壁书记室叮铃铃响了一声便接起来。 云昊斜眼看着她,懒懒地朝着话筒道:“明儿一早打电话给沪上所有银行,若有上海美术学校 的募捐请求,一概不许接待。就说我齐云昊说的,谁若不肯卖这个面子,就等着我亲自打上 门罢。”吧嗒将电话挂断,脸上笑意融融。 雪樱急得直直站起身,又恼又气,顿足道:“你……你仗势欺人!” 云昊看着她恼,自己哈哈大笑,眼角几乎斜飞入鬓,半天强忍着笑道:“你看,替你省了多少 力气?多亏了我,明儿不用再去募捐了。”他的表情极是天真无辜,像做了天大的好事,正等 人感激涕零。见她低下头不作声了,他含笑替她提起画夹,柔声道:“我先送你回去。记得明 天中午 12 点,我在学校门口接你,咱们去吃法国菜。”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梧桐叶上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太阳光照在树叶上亮亮反射,金色的光 斑透过树叶,一圈一点地落在水门汀马路上。小汽车已在树下停了半晌,云昊等得焦躁,抬 腕看表,见指针才慢腾腾地走到 11 点半,皱眉问汽车夫:“现在几点了?” 汽车夫虽然瞧见他刚看过表,却不敢不回答,扭头笑道:“少东家,刚刚 11 点 25 分。” 云昊长长地叹口气,摇头道:“早知道不如不问你。”从兜中摸出香烟,一枝接一枝地吸起来。 车中到底空间狭窄,不一会儿便青烟弥漫,他突然想到雪樱恐怕不喜欢烟味,忙将手里的香 烟掐灭。又低头看了无数次表,终于见她低着头从校门口出来了。 她今日衣着十分朴素,竹布衫配着黑色葛丝裙,眉宇间郁郁不欢,像是有点生气般,将绣花 鞋哗哗地踩到水坑里,一路湿嗒嗒的脚印。他只装作没看见,伸手扶她上车,含笑道:“今儿 怎么不背你的画夹?” 提到画夹她倒脸色稍霁,摇头道:“我怕再弄丢了。”还是将身一侧,躲开他的手。 云昊也不恼,扶着车门俯身笑道:“明明看见我就想笑,干嘛忍得那么辛苦?” 她本是愁肠百结,这下倒真被逗笑了。他满脸得意地跨上车,将身往后座重重一靠,朝汽车 夫笑道:“去华龙路的梅兹饭店。”
梅兹饭店的法国菜在沪上极负盛名。法国餐厅的内部装饰富丽堂皇,天花板亦用金漆彩画, 雪白的桌布满满地布着时令鲜花,靡靡香气,丝丝入扣。雪樱瞧着胡桃木餐椅上的涡轮贝壳 花纹,惊喜地道:“咦,这个就是罗科科艺术。” 云昊是这里的常客,哪里将这些看在眼里?将菜单掷回侍者怀中,眯着眼笑道:“我瞧着确实 磕磕绊绊地烦人。若是招了灰,擦着多麻烦呐。”
雪樱扑哧笑道:“你这个大少爷,也知道如何收拾屋子?” 他的脸色却忽然阴沉下去,转目默默看着窗户,半晌道:“我以前常常收拾的。大冬天里,水 冰得刺骨,那时候看到家具上雕着累累赘赘的花,心里简直恨得要死。”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轻笑道,“我也不是大少爷。” 雪樱见他脸色不好,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恰好此时上了第一道奶油芦笋汤,他不再说话, 伸手拿起汤匙。银勺与瓷器相碰,叮叮轻响,袖口上的银色琢钢扣亦在阳光里跃跃闪动。餐 厅角落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梵阿铃的清音,渺茫得如同梦境一般。 他今日穿着银灰色衬衣,倒添了一种内敛温和的气质。默默地喝了两口汤,抬头见她只用汤 匙在碗中轻轻搅动,诧异问道:“味道不好吗?” 她放下汤匙,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气味有些腻。” 他眉头一皱,朝侍者打个手势道:“拿杯香橙汁。”看着她微笑道,“本来要吃完烤龙虾才能喝 果汁的,你既然觉得腻,让他们先上这个也是一样。” 侍者将香橙汁端上来,却又俯身到云昊耳边悄声说话。他脸色一变,扔下餐巾慢慢站起来。 陆豫岷昨日在信中说明,一旦有消息便会先派人禀告。果然跟着去青浦的人已被差回,正恭 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餐厅门口。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雪樱,只觉得一瞬间心里错综复杂。日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她的身 影如花枝般微微倾斜,正低头捧着金黄色的橙汁轻抿,杯中澄澄光影,映得眉间莹然如玉石, 燕然温婉。 万一她不是……如果她不是——不如就让时光在此时静止,还能再多奢想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见她目露诧异之色,朝她笑笑,柔声道:“我去去就来”。
第二道菜是牛柳番茄配黑胡椒粒。法国菜中的蔬菜只略略过油,看上去鲜翠欲滴,她却仍然 胃口不开。忽然身侧椅子被轻轻拖动,抬头还未看清楚,他已直接坐到身边来了。见她仍不 动刀叉,皱眉道:“看你这么单薄,还不肯好好吃东西?”拿起叉子拣了一块牛柳,送到她嘴 边。 她的脸腾腾便热了,慌乱摇头道:“谢谢齐公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他像没听到一样,稳稳 地举着叉子,坚定地道:“我看着你吃。”声音却又沙又哑。 他的语气极为固执,她也不敢争辩,只得慢慢张嘴咽下。听他在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 正忐忑不安,脖中却一凉,似有冰凉的东西滴下来,沿着衣衫蠕蠕流动。身边椅子突然哗啦 啦乱响,云昊已猝然站起,右手覆眉,左手按在桌子上微微发颤。 她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齐公子,你……你怎么哭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洋 线帕子递过去。他挥手挡开,张嘴却说不出话,摇头间泪水流得更凶了,如小溪般哗哗而下。 在这里用餐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颇有几个人认得云昊,见他失态至此,都站起身张看。餐 厅的领班疾步走过来,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已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按在眼睛上道:“菜里有洋
葱,快撤下去。”领班忙躬身道歉,速速将桌上的菜肴撤下。
又略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拿开手帕,双目仍然潮湿,见雪樱脸色惊惶,微微一笑道:“对 不起,刚才点菜时忘记嘱咐厨师了。居然弄到这么狼狈,让你受惊了。”对侍者略一示意道, “请琴师过来替小姐演奏。”伸臂放在椅背上,几乎已将她拢入怀中,身上淡薄的淡巴菰味道, 丝丝清苦,夹着成熟男子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袭来。 她不敢动弹,背部渐渐僵硬,麻酥酥地又痒又痛。他却轻笑一声,伸手抚着她的肩膀道:“平 时在学校一定很用功,不然怎么生得这么单薄?一会儿演奏你喜欢的曲子时,你乖乖地多吃 点东西,好不好?”他的瞳仁浓黑,眼神诚挚,语调中有种异样的宠溺,简直要将人融化了。 她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轻轻点头答应。他后来亦不怎么动刀叉,只端着一杯白兰地浅嘬, 看她将整整两只烤龙虾吃下去,才含笑道:“还想去哪里玩?” 小提琴的乐章断断续续地落在耳朵里,像临睡前的催眠曲。许是吃得太饱,浓浓倦意一阵阵 涌上,她忙摇头道:“不去别处玩了,忽然间困得厉害。能不能请齐公子……送我回去?” 他突然脾气极好,百依百顺,立刻叫过领班付账。从餐厅出来,上车往软软的后座一靠,她 只觉得眼皮如粘了胶水般睁不开,掩嘴呵欠连连。他轻轻地笑了,倾身嘱咐汽车夫慢点开, 柔声道:“你困了就睡吧,一会儿到学校我叫你。”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梦里仿佛去年乞巧节,躺在书房的榻上渐渐睡着了,睡梦里有软风从耳 边吹过,她不睁眼也知道是祖荫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含笑说南京路的伊汶思洋行里,卖的 西洋画颜料最好。后来她竟然考了第一,他高兴得要命,带她去杏花楼吃粤菜。她极喜欢甜 滋滋的雪蛤汤,一口气喝了好多碗。后来好长时间内,看到乳白色的汤,心中就闷得喘不过 气…… 醒来的时候,也只觉得心中烦闷,腻腻的感觉在胸间萦绕不去。身下的床软和到了极点,几 乎浑身都在濡汗。头上的黄铜镂座吊扇嗡嗡转动,吹得大幅的深紫天鹅绒窗帘扑啦啦地翻飞, 如垂天云霞般遮蔽了整个房间。屋内光色不明,也不知道几点钟了。 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手微微一动,身上盖的一件极华丽的男子礼服便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去了。远处角落的桌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水晶灯,他坐在光影里,正拿着自来水笔伏案写字。 室内静到了极点,只闻笔尖从纸上嗤嗤划过。 许是听到衣落带风,转脸朝她微笑道:“醒来了?”笑容安详温暖。 她心里一喜,懵懵间几乎脱口而出:“你回来了?”却突然清醒,心里悚然一惊,撑着沙发坐 起,皱眉道,“齐公子,你……我怎么在这儿?” 云昊看着她脸上神色惊疑不定,笑道:“到了学校,怎么叫你都不醒。只好把你带到我的办公 室。” 她默不作声,赤足下地走到窗边,唰唰地拉开窗帘,淡墨似的夜色一拥而入,临窗正望见黄
浦江上点点灯火,如惺忪的睡眼眨动。
第二十一章 教我如何不想她
屋里忽然铃声大作,“叮叮叮叮……”一口气地响,简直容不得人喘气。云昊立刻伸手拿起听 筒,喂了一声便皱起眉头,声音却忽然低下去,像微不可闻的耳语般唔唔应答,那边是个娇 滴滴的女音,嗔骂了句什么,却又咯咯地笑起来。 他又敷衍了两句才啪嗒挂上电话,抬眼看向雪樱,见她嘴角隐隐含笑,自己也觉得颇不好意 思,咳嗽一声道:“看你睡了整整一下午,中午又吃得油腻,恐怕会积食。我带你去跳舞场疏 散疏散。”她还未答话,电话铃却又朗朗响起。 他眉间闪过一丝恼怒,将手按在听筒上想了想,正要朝她解释,她却走到沙发边上俯身穿绣 花鞋,并不搭理他。只得拿起话筒,不耐烦地喂了一声。室内安静,话筒里的电流声清晰可 闻,他的声音又忽然低下去,销魂入骨地道:“每分钟都想你,蜜糖。可是我这几天很忙。” 那边立刻“咣当”掼了电话,嘟嘟的一片忙音。 他耸耸肩膀,把话筒放回架子上。见雪樱双眸如含着清水般直直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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