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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昊的声音像隐隐压着怒气,指了指楼上书房道:“让陆经理立刻拨电话去话务局查。若是查 不到,我冒雨徒步走到闸北去替你传话。”顿了顿,很伤心似地说,“云濛,你在怨恨哥下午 没让你过去吗?” 看他情绪低落,她立刻急急摇头,低声道:“我就是怕他着急……” 云昊脸上神情如释重负,低低地笑了,柔声道:“我明白。你放心,话务局一定能查到号码。” 摸摸她的脸道,“你先上楼去换衣服吧。” 望着她的身影娉娉袅袅地上了楼,他唇际渐渐浮起一丝愉悦的笑容,朝厅中的佣人打个手势, 指指楼上道:“你跟我来。”
他缓步走到书房外,竭力将笑容收起后才笃笃叩门,略等半晌,推门进去揿亮电灯。祖荫如 被强光骤然刺痛,短促地“啊”了一声,立刻伸手蒙上眼睛,像雕塑般静默了许久许久,终 于放下手,脸色惨白,眼神悲哀,几乎连话也说不出,张嘴数次,才喃喃自语般道:“多谢…… 我都看明白了。” 云昊脸上极是同情,点点头道:“你既然都看见了,小弟也不必再多说什么……她只是不肯来。” 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我在楼梯下时,指着书房恳求她过来跟你说句话,她却拼命摇头,还跟 小弟大发雷霆……这个戒指请陈公子自行收回吧。”默默地将钻戒放在桌上,以目示意。 祖荫像是痴了般,呆呆地垂目看着戒指。灯光雪亮,映得那粒蓝白晶钻如含着泪花的眼睛, 悲苦地眨动。戒指内圈有轻微的凹凸花纹,认了许久才想起来,是那日亲手书写,又让银匠 照着样子镂刻的“情比金坚”四个字。慢慢抬起头,嘴角抽动,竟然微微笑了,伸手将戒指 揣入怀中,直挺挺地往外走。 云昊忙伸手虚拦着道:“外面雨大,不如先在这里稍候。天涯何处无芳草,陈公子也不必过于 伤心。” 祖荫恍如未闻,似毫无知觉的木偶人,咚地撞到门框上,也不知道疼,瞠目看看又接着往前 迈步。佣人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云昊眼风一扫,忙上来扶着他道:“陈公子,楼梯在这边。”
楼梯咚咚轻响,步伐间隔越来越久,像是个心事重重的人,走一步歇一步。脚步声一直响到 书房外,却又停住了。云昊只顾翻检手上的喜帖,并不理会。过了半晌门外却仍是寂静无声, 他想了想,抬头嗤笑道:“陆经理,干嘛到门口又不进来?” 陆豫岷果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进来叹口气道:“云昊,你真是太任性了,被你这么胡乱整 一通,日后连一丝转寰的余地都没有。” 云昊饶有趣味地看看他,摇头道:“按照我的经验,若想让人死心,这是最省时间最有效的办 法。”微耸肩膀,笑着叹口气道,“我也很苦恼嘛,连自己钻石单身汉的名誉都搭上了,明儿 还得特意去找个未婚妻。” 陆豫岷眼中有责备之意,却到底再没说什么。半晌静静地道:“我明日便去学校,让校长销了
雪樱的名字,另改成齐云濛。” 云昊点点头道:“改回云濛之后,谁是雪樱也无所谓,随便拉个生面孔的女子充数就是了。等 宴会那日,就说我双喜临门,让记者们拍三个人的照片,再将文章写得含混点,让别人根本 认不清哪个是小姐,哪个是未婚妻。”唇角浮上忍俊不禁的笑意,“等下一次钱庄需要宣传时, 正好用这个新闻做头版头条——‘齐家二少情路波折,未婚夫妻劳燕分飞’。” 他哈哈大笑,伸手从满桌喜帖里抽出一张,端详着道:“就是它罢,让印刷厂赶紧开工制作。 对了,明天你要去找校长,就先别让云濛去学校了。”摇头笑道,“她这几天老是犯困,无精 打采的样子,恐怕老是熬夜画画闹的,让她好好歇一天。”
雪樱这半月确实精神倦怠,脱了礼服便坐在妆台前不停地打呵欠。女佣极是伶俐,立刻去将 被褥打开,又走到窗边拉上窗帘,忽然咦了一声,惊讶地扭头道:“小姐,那边路灯底下有个 人,在雨里呆呆地站了半天了。刚才我去关窗户时,他就站在那儿呢。”咂嘴摇头道,“莫不 是个傻子?这么大的雨浇着,非淋出毛病不可。” 雪樱哦了一声,托着腮帮呆呆地想心事。祖荫历来遵守承诺,只要答应过的事情就定会做到。 那日说十六号傍晚便回,若回来见不到她,定会着急。也不知道电话打通了没有,想了想对 女佣笑道:“你去问问陆经理,可查到号码了吗?若是电话接通了,上来告诉我一声,我要…… 单独说几句话。” 见女佣答应着出去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拿过书翻了几页,纸上的字却像变了形,如何也看 不懂,只觉得倦意一阵阵涌上,不知不觉地便伏在枕头上睡着了。 她本来睡得极沉,睡梦里却有人轻轻地将她翻过身,又盖好被褥。她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祖 荫”,正要伸手去抱,却突然明白了,翻身坐起揉着眼睛道:“哥,电话拨通了吗?” 云昊脸上神色复杂莫测,直起身来吁口气道:“拨通了。不过纱厂的门房说,祖荫还没到。恐 怕今日雨下得太大,将路冲断了。” 他负手走到窗边,默默站了半晌,突然开口道,“云濛,哥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声 音里带着一丝异样的情绪,仿佛颇为落寞。 雪樱明眸微惺,像一对昏昏欲睡的褐色小鸽子,掩嘴打个呵欠,微笑道:“我当然知道。”鸭 绒被褥极暖,她的颊上微微泛红,如苹果般润泽。他叹了口气,俯身替她拂开覆在额上的乱 发,伸手将床头灯按熄;柔声道:“你睡吧,看你这么累,明儿也不用去学校了,好好休息一 天。”她无意识地唔了一声,鼻息均匀,在黑暗里渐渐睡熟了。
窗外连天漫地一片浓黑,云层仍然很厚,雨却已经渐渐小了,落在树木枝叶上簌簌轻响。 黑暗里涌起两团雪亮的汽车灯柱,由近至远扫过来,花园中的树影像阴森森的哨兵般,在铅 黑色的夜空里依次滑过。 云昊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默默吸烟,也不知道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烟灰缸里已经搁满了烟头。
听见陆豫岷在厅前下了车,咣咣地走进来,伸手揿亮落地灯,轻咳一声问道:“怎么样?” 陆豫岷半个身子都是湿的,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道:“还不好说。医生说他恐怕伤心过度,又在 大雨里淋得太久,目前仍然神志不清。还好女佣发现得早,若再耽误一会……”见云昊脸色 阴沉,便住口不说,叹口气问道,“少爷,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云昊面无表情,半天淡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不过是被雨淋一淋,有什么了不起?我瞧 着他也顶多伤心两天也就过去了。”嘴角满是讥诮之色,眉峰微挑道,“世间的男人,没有不 薄幸的。现在云濛如花似玉,他舍不得丢开手,才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还是那句话, 让云濛无名无分、忍气吞声地跟着他,那是妄想。” 他烦躁地将烟头摁灭,站起身道:“我已经给祥云珠宝行打过电话了,让技师连夜做枚一模一 样的戒指,把今晚的事掩过去。”仰脸嗤笑道,“她在乡下长大,能见过什么世面?明儿多约 会几位沪上有名的公子,慢慢接触多了,眼界一开,自然就能转过心思。”
梦境里似有甜香浮动,强烈地刺激着身心,香气愈来愈浓,却不像是茉莉的味道。雪樱被这 浓香扰得心神不定,慢慢睁眼一看,惊呼一声坐起身来,只见床头柜上、沙发矮几上摆着大 捧的玫瑰花,香气正从这两处散出,绵绵不绝。 门外的女佣听到她醒了,忙走进来服侍。见雪樱拿过一件淡黄束纱的上衣要穿,摇头笑道: “小姐,少爷走的时候嘱咐过,今日王公子会登门拜访,您还是另换一件衣服吧。”雪樱犹未 听清,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王公子?” 女佣正拉开窗帘,白昼的日光射进屋来,屋里豁然明亮。玫瑰花在金色的阳光里婷婷而立, 花瓣上犹带着清晨的露珠,似打过蜜腊般熠熠生辉。见她懵然不知,女佣扭头笑道:“就是沪 上有名的王夏臻啊,是花旗银行经理的大公子,刚从欧洲留学回来。人很机智的,连少爷都 赞叹,说他口才好。”指指矮几上的玫瑰花道,“这些花儿就是王家一早送过来的。” 雪樱哦了一声,拿起柜上的小钟看了看,见指针已走到十一点了,忙下地穿鞋,抬头笑道: “竟然睡到这么晚。你快去门口叫辆黄包车,我要去闸北。” 女佣摇头道:“少爷特意嘱咐过,今日请小姐好好在家休息,不能出门。”见她缓缓皱眉,现 出恼怒的神色,忙道,“小姐若一定有急事要出去,不如给少爷拨个电话罢。只要他同意,我 立刻去叫车。”
电话极快地便接通了,云昊仿佛正在钱庄的大厅里,听筒那头一片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他的 语气极是和蔼:“好云濛,早晨陆经理往纱厂打过电话,祖荫他还是没回来。我又特意问了公 路局,从青浦到上海的路已经被雨水冲断了,要七八天才能修好。”略顿了顿笑道;“哥怕你 一人在家着急,又闷得慌,特意请了王公子去陪你说说话。你若不爱搭理他,把他赶走就是 了,不必有什么顾虑。” 她本来心中稍有疑惑,被他一说,反而十分感动,低声笑道:“谢谢哥哥。其实不用麻烦王公
子,我自己画画也可以解闷的。祖荫他……他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云昊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半晌笑道:“陆经理已经跟纱厂的门房说过号码了。尽管放心,哥 都已经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乖乖地听话就是了。”旁边有人过来请示事情,他转开头嗯嗯 两声,仿佛很繁忙的样子。 雪樱便道:“那么哥你先忙吧。”慢慢地挂上电话,默默地想了想,取了画夹往花园里来。
与昨日的乌云密布相比,今日天气十分晴朗。花园里满庭草木经了昨夜的雨水,枝叶沉甸甸 地往下弯折。两只鸟儿落在李子树上啾啾鸣叫,留下滴溜溜的一串清响,又无忧无虑地飞去。 佣人们正在花园里布置灯彩,只听这边说“要一只红色的小灯泡”,那边说“椅子要摆在花荫 里”,十分繁忙。她只觉得感动,索性抱着画夹,替佣人们一一画速写。不知画了多久终于完 工,满意地叹口气,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来,却见女佣立在一边,眉目焦急,奇道:“怎么了?” 女佣恭敬地道:“王公子在客厅等了半日了。” 她哎哟一声,忙收起画夹往厅里走,笑道:“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女佣委屈地说了句“我叫过好几遍”,见她已快走到厅里了,忙急步跟上,摇头叹息道:“这 么专心,难道画画能顶饥顶饱不成?”
雪樱匆匆地走到厅里,果然见一人在沙发前来回踱步,显见得十分焦躁。她心下极是抱歉, 微笑道:“王公子,劳您久等。” 那人转过身时本来薄有怒色,见到她却突然像是呆了一呆,瞬时脸上笑容满布,深深地鞠个 躬,伸过手来微笑道:“不妨事,能等候这样玫瑰花般的美人,是王某的荣幸。”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只在她脸上打转,她心下已有几分不喜,却想着云昊特意请来的客人, 不可拂了面子,便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与他握握手,笑道:“听说王公子刚从欧洲回来,可 有什么体会吗?” 这一句话简直像戳开了他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叙说在欧洲的情形,见她眉目专注,愈 发议论风生。从英国的君主立宪制谈起,直到法国巴黎的凯旋门,足足将欧洲大陆转个圈儿, 忽然看到她身边的画夹,话锋一转,又提到卢佛宫里达文齐的《蒙那丽莎》。 她开始尚忍着性子听,可他口若悬河地没完没了,声音在耳边嗡嗡回响,只催得倦意一阵阵 涌上。听他又转而侃侃谈论西洋画的历史渊源,大有发长篇大论之势,终于忍无可忍地道: “王公子,能不能请你别说话了?”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脸腾地就红了。 王夏臻张着嘴愣住当地,半晌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将沙发扶手狠狠一拍,遽然起立。 她双目微动,看到手边画夹时已有了主意,亦随着他站起,盈盈笑道:“王公子,请不要误会。 我是想替你画幅速写,开始绘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第二十四章 错也无因无果错
大厅里的西洋式落地钟咣咣地敲了六下,日光斜斜地从玻璃窗照进来,满厅摆设似被夕阳温 柔抚弄,泛着淡淡的蔷薇色。王夏臻几乎呆坐了近三个小时,不能说话亦不能动弹,早急得 虚火上升,咳嗽提示好几次,雪樱只装作懵然不知,兀自埋头画画。 云昊从钱庄回来,进门便见王公子在沙发上端坐,雪樱端着画夹照他速写,两人静悄悄地不 说话,沐浴在夕阳的微光里,如雕塑般和谐。他心里十分欢喜,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一看,却 缓缓地皱起眉头,伸手按住画笔道:“云濛,把画夹收起来吧。” 王夏臻如蒙大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