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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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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愣了愣,垂目笑道:“哥,我放不下他是真,可心里敬爱你也是真。等我去了法国,就请你 不要为难他了罢。”提着裙摆站起道,“你看,我特意打扮好了……等两年后从法国回来,你 再举办宴会时,我还穿着这身衣服,挽着你的手跟众人介绍,好不好?” 他的眼神蓦然温柔,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好。”见她仍是盈盈地望着他,满目期盼,顿 了顿道,“你放心,我以后不为难他就是了。” 她见他答应,心里一松,便将话锋一转,与他絮絮诉说小时候在陈家湾时的情形。什么月亮 地里剪麦穗、扑火虫、半夜起来喂蚕,语笑嫣然,说了半晌,突然掩嘴打个呵欠,极是不好 意思,微红着脸朝他看来。 云昊静静地摇头微笑,长叹一口气,怅然道:“困了就去睡吧。以后两年哥不在你身边,看顾 不到,你要懂得自己顾惜身体。” 她微笑着点点头,却又簌簌地流下泪来。云昊亦是心痛难忍,站起身道:“你如今也是……有 身子的人了,别动不动就伤心。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其他事情哥会替你一一办妥。三日之
后,哥亲自送你上船。”
连日忙乱,时光便像箭一般地过去了,转眼便是开船时间。邮轮的蒸汽机缓缓开动,船尾翻 起滚滚波涛,一浪浪打在岸边,岸上一切缓缓地在日光里倒退,终于渐渐地看不见了。雪樱 目光如痴,如雕塑般站在船舷边,海风猎猎,吹得她衣襟如旗帜般在风中飘舞。随行服侍的 女佣怕她着凉,忙走过来笑道:“小姐,外头风大,瞧着海浪颠簸,恐怕会头晕。不如回房间 去罢,你如今……该多多休息才好。” 她也觉得困乏,点头答允,回到舱中便睡下了,醒来时已是深夜。大半轮皓月低低地照在水 面上,海水极是平静,被月光照得黑白分明。邮轮仿佛载着半船郁郁月华,穿透一片寂静的 黑色,在窄窄一道白光里默然无声地前行。 女佣极是警醒,见她披衣起来,伏在桌上写字,忙从被中欠身道:“小姐,若是给少爷写信, 写完请交给我就是了。” 她手上并不停顿,轻轻地点点头道:“你睡吧,我晓得了。” 船身随着海浪上下颠簸,写字极是困难,笔画也歪歪扭扭地不好看,她却硬是挣扎着写下去。 那时祖荫刚从上海回来,她初识写字,腕力不匀,他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 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没关系,这些字你现在不认得,以后慢慢就认得了。”
如今她字字都认得了,他却已经不再知道。 终于写完“醒”字最后一笔,她拿起纸默默念道:“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竝。茶名龙凤团, 香字鸳鸯饼。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念毕泪如雨泻,低声道, “早知道,那日应该写完……” 祖荫回青浦那日,她雄赳赳地拿起毛笔,却如何也使不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好容易才写 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散”字。他在旁看着,渐渐笑出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笔,撅嘴道:“我 平常都用自来水笔,用毛笔当然写不好。” 今日用的是自来水笔,他却已经不能看到了。 想了想,又提笔在底下加了一首:“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 是离别情,那得分明语。盼得最长宵,数尽恹恹雨。” 两首词一上一下,极是整齐,仿佛心意相通的两人一唱一和。她惆怅地叹口气,轻声道:“祖 荫,虽然这封信你看不到,可是你一定要等我……带着咱们的孩子回来。”清泪如泉,汩汩而 下,啪啪地打在信纸上。字迹被泪水一浸,淡淡墨迹渐渐晕开,如船外无边无际的黑夜般, 悄然洇满桃花纸。
合章 为谁合掌光明,回风与照当时我。影青移壁,莲红并脸,静 中看破。愁到阑珊,传灯有分,焚香无果。剔寒灰三寸,此 花谢里,空对着,琉璃火。 燃尽因缘还堕,剩双蛾、翩然飞过。月销淡色,弹指微烬, 垂眉孤坐。试讯心期,浅开深结,那堪成叵。又凝眸蓦地, 一声毕剥,是归来么?
《水龙吟》——发初覆眉
第二十六章 从此月明江不渡
两年后 上海
正值六月酷暑,虽然还是清晨,太阳已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了。已过了十点,启铭钱庄的罗马 式大门却并未如常开启,前来办理存取款的储户们都聚在门口等待。暑天的日头里略待一会 儿,便让人汗水淋漓。有人等得不耐烦,趴在玻璃上朝大厅里张看,只见钱庄里所有的职员 也在厅里排成两行,像等待什么人,亦纷纷交头接耳。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见陆经理带着一个面目慵懒的少年从后门进来,职员们忙整整齐齐地道: “欢迎三少爷。” 云淳像是宿醉未醒,眼光发直,含混不清地说了个“好”,便睡眼惺忪地看向陆豫岷。 陆豫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既然见过面了,就开始办公吧。”职员们在大厅等 了一早晨,结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不由得面面相觑,见陆经理脸色阴沉,也不敢多
问,忙打开大门营业。 顾客们一拥而入,算盘声如潮水般哗哗地响起。陆豫岷强按下怒火,躬身道:“三少爷,昨天 下午在火车站没接到你,害得二少爷狠狠地发了一顿脾气,昨晚又等了你整整一宿。请你这 会子跟我去见他吧。” 云淳打个呵欠道:“我好端端地在睡觉,硬把我抓过来。该见总要见,着什么急?”他被陆豫 岷从被窝里唤醒,心里极不痛快,忽然想到身上带的钱已全花光了,也无处可去,立刻换了 一副神气,微笑道,“二哥发什么脾气嘛。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在上海丢了不成?” 陆豫岷默不作声,转身在前引导上楼,一直走到二楼的办公室前,正待敲门,云淳却推门便 进。
虽然天气裹头裹脑地湿热,云昊却仍然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色衬衫,连领结都打得一丝不苟。 坐在红木办公桌后,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极是专心致志,眉头微蹙,嘴角略含笑意。 门砰地被推开,他抬目一惊,见是云淳进来,忙站起身笑道:“老三,你一晚上跑哪里去了? 去火车站接你的人回来说没有,简直把哥吓坏了。若弄丢了你,让我怎么跟二姨娘交代?” 目光微动,已看到云淳领口上的半个红印子,心里一沉,朝陆豫岷斜斜一瞥。 见陆豫岷缓缓点头,他心中顿时了然,叹口气道:“二姨娘在信里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教你熟 悉钱庄各项业务。今儿算是第一天,你刚才既然已经见过钱庄的雇员了,就先让汽车夫送你 回家休息吧。”云淳本就困意沉沉,听此话如蒙大赦,忙忙点头。
听脚步声咣里咣啷地下楼去了,云昊脸上神色渐渐冷峻,低声笑道:“二姨太恐怕见云腾快不 好了,怕我日后大权独揽,急急打发云淳来上海分杯羹。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陆豫岷面色沮丧,叹口气低声道:“福州路。”福州路是沪上长三堂子密集处,他今日几乎挨 个班子找了一遍,才把云淳从被窝里揪出来,出门时又与老鸨纠缠一通,满腹怨气。 云昊见他气恼,微微一笑道:“那里的大先生都身价不低,云淳倒是有钱。” 陆豫岷火上加火,摇头道:“少爷小瞧他了,他昨晚叫的是小先生,还摆了一桌花酒。早晨我 带他出来时,老鸨硬拉着我结了账才许走,好生尴尬。咳,真是丢死人了。” 云昊却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罢了,他刚从南京来,也别乍然就管得死死的。反正家里 开钱庄,多给他钱就是了。等他玩腻了,想诚心学钱庄业务时,我再教罢。”又低头去看桌上 的两页信纸。
桌角上的信封被撕得零七八落,恐怕只有三小姐的信才能让云昊这般心情灿烂。陆豫岷心中 亦是一喜,连方才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眉开眼笑地问道:“小小姐还是那么调皮吗?” 云昊含笑不语,从信纸下捡出一张黑白照片递过来。照片背面一行极娟秀的小字“祖荫:我 获巴黎美专一等奖学金并奖章,特与喧儿合影留念。樱儿”,他只装作没看见,翻到正面一瞧,
哑然失笑。 只见竹喧正拿着大大的奖章往嘴里塞,雪樱脸上表情哭笑不得,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与她 抢夺。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把照片递回去,微笑道:“小小姐也有一岁多了吧?真是冰雪可 爱,恐怕都会说话了。” 云昊渐渐收敛笑容,叹了口气,神色复杂莫测,低声道:“已经能叫妈咪了。不知道会不会叫 舅舅。”情不自禁地垂目朝信纸看去。 满纸墨蓝色的清秀小字,无声无息地沉沉压往人心……“喧儿前日夜间发烧,喂她吃药时竭 力喊叫‘Papa,help!’直教人潸然泪下,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你重见……”这一行字刺目 刺心,直击心底。想她一人孤身在巴黎,又要上课,又要照顾竹喧,虽然也带着几个佣人, 恐怕平日还需自己劳心劳神,真不知境况何等凄凉。 他心里万分酸楚,良久叹口气道:“云濛都去法兰西两年了,从没收到祖荫的只言片语,却依 旧月月准时写信回来。难道她一点都没觉察到吗?怎么还是这般痴心不改?”推开椅子站到 窗边,默默地吸烟。 陆豫岷目光闪动,亦摆出一副沉痛的腔调叹道:“这两年我也一直暗中派人观察陈公子。他除 了维持纱厂日常事务外,几乎闭门谢客,与世隔绝。前年将两人强行拆开……恐怕确实操之 过急,有欠妥当。” 云昊在窗边如雕塑般静静伫立,冷哼了一声,忽然一扬手,将烟头向窗外高高抛出,沉声道: “老三那儿,你替我多费心,在隔壁收拾一间办公室给他用。若真是可造之材,别埋汰了他。” 他话锋一转,陆豫岷也不能继续旁敲侧击,应了一声后便悄悄退出。 听木门吧嗒地在身后关上,室内蓦然静得出奇。他竟没有勇气转身面对那两张薄薄的信纸。 临窗而望,只见黄浦江水被酷日烈烈照耀,如一条暗灰色的带子,夹着两岸俗陋的洋房,在 漠漠青天里苍然蜿蜒。不管阴晴风雨,江水总是这般急急奔流,万里滔滔,永不休止。
一连几日云昊都心情甚好,往日贷款报告都由陆豫岷审核,今天他也心血来潮,去经理办公 室拿了几份亲自察看。略略看过一遍后,抽出一份对陆豫岷道:“这家申请建电影厂的,不必 贷款给他们。现在电影赚钱又快又省心,不如咱们直接持股,等过几日把老板叫过来谈一谈。” 想了想微笑道,“让云淳也来看看。” 陆豫岷咳嗽一声道:“三少爷还没来呢。” 云昊缓缓皱起眉头,看墙上挂钟已指着下午两点了,忍无可忍地怒道:“云淳这几日都在忙什 么呢?我以为他初来上海,眼界乍开,见到一片灯红酒绿未免心痒,才容他多玩几天。怎么 就像野马开了笼头,跑得无踪无影?立刻把他找回来。”陆豫岷低头不语,伸手拿起电话,啷 啷拨号。 室内虽然开着吊扇,却仍是蓬蓬的热。他不知怎的,只是心里不安,汗水涔涔地沿着脊背往 下流。电话转了几次,终于接通了,见陆豫岷俯身拿起笔,沙沙地往纸上记地址,他略微放
下心,摇头冷笑道:“从明日起,让他先跟着门房实习,也学着看看眼高眼低,别光知道摆花 酒、叫局票,一味瞎玩。” 陆豫岷缓缓挂上电话,直起身来,眼神竟是十分惶恐,慢慢道:“三少爷第一天找的是小先生, 我也就没多留心。谁知他……”见云昊目光如电般扫来,咽了口气道,“谁知他第二日就换了 大先生,这几日越发不堪……昨晚竟然去了花烟间。” 云昊又惊又急,将桌子一拍怒道:“你难道没给他钱吗?他怎么能去那种脏地方?” 陆豫岷摇头道:“我给了他五千块,难道还不够花?这几日更由着他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这些 地方都是三少爷自己选的。” 云昊一言不发,抬脚便往外走,狠狠地道:“在哪家花烟间?” 陆豫岷却伸手拦住他,冷冷地道:“云昊,你难道真要等他来跟你分享一切?” 他身体一僵,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白色秒针只是极细的一线,滴滴答答地一格格地挪着。 记得当初孤身来上海接管钱庄时,云淳才刚满十一岁,穿着白色的孝服,怯生生地从二姨太 身后探出头,羞赧地朝他微笑。却原来时光飞快,这么多年已悄然过去了…… 秒针眼看着已走到尽头,又从零重新计数,他缓缓咽了口气,只觉得满腔凄凉,痛心地道: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五光十色的上海滩……吞没了。” 陆豫岷眼中精光闪烁,摇头道:“二少爷,恐怕已经迟了。那家花烟间,是十六铺出名的玉堂 春……”将方才记下地址的纸片递给他。 他像是乍然惊呆了,拿着纸片的手竟瑟瑟发抖,半晌醒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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