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时那男人说:“您应该把您这身熊皮扒掉,”并没有什么表情,又说:“我把狗带出去。”说完就出去了。阿尔伯特脱掉大衣,他的确觉得很热。卡塔琳娜的妈妈用手指拎起大衣到前厅去,大衣很重,用手指尖是拎不起来的,这女人只好向大衣的重量屈服,把它搭在胳膊上。她出去以后,阿尔伯特又听见狗的呜呜声,好像叫了几声,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卡塔琳娜的父母回到了客厅,她父亲说他已经把狗带到外面去了,今天本来不是拴着它的日子。她母亲请阿尔伯特到咖啡桌边坐坐,卡塔琳娜一会儿就来,请他先吃点东西。
阿尔伯特拿了一块苹果蛋糕,卡塔琳娜的父亲也拿了一块,她母亲不肯吃蛋糕,只喝咖啡。父亲说,听卡塔琳娜讲过一些他的情况,能认识他很高兴,他说他不想兜圈子,还是应该开门见山地让阿尔伯特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对阿尔伯特本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请他以后不要与卡塔琳娜接触,免得对卡塔琳娜今后的学业和职业产生不良影响。他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语气平淡而温和,像是在谈论苹果蛋糕的配料。阿尔伯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了吃蛋糕的胃口。他突然想起威廉·赖希书中的图表。结构像辆装甲车的图表。他却没有装甲车般的构造,觉得自己在哆嗦。他从衣袋里拿出烟草荷包来,卷了一支烟。他抽的是参孙牌。
参孙是能赤手空拳撕裂狮子的巨人。他真想拧断那猎犬的脖子。
他把烟点着的时候,那个母亲起身离开桌子,开了一扇窗。她走出房间,回来时拿了一个烟灰缸,默默地放在阿尔伯特面前。阿尔伯特说了声谢谢,又不说话了。他想到了西班牙,想到了在那里法西斯曾将大铁块挂在反对者的脖子上将他们绞死。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脖子上就挂着铁块。已经挂上了。他在这儿每坐一分钟,绞索就紧一分。他知道这是特别难熬的一刻。这关系到他的尊严。但是,被蛀虫咬啮着的克鲁泡特金侯爵殿下,坐在他深爱着的姑娘的家中,维尔茨堡家具制造商的客厅里,该如何卫护他的尊严呢。阿尔伯特想起了草裙,又想起卡塔琳娜的白衬衣,剪裁得像男衬衣一样,天气暖和时,衬衣的钮扣只随随便便地扣着。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烟上。一点烟丝沾在他的上唇上。
卡塔琳娜的母亲当然已经发现了烟丝。她这半天没干别的,只是注视着他抽烟。
在他卷烟、抽烟的时候,她就用夹杂着厌恶、戒备和准备干预的眼神紧盯着他。
好像他手里的不是烟,而是手榴弹。她注视着他将烟丝从上唇拿下来,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了一会儿,扔进了烟灰缸。阿尔伯特本来可以将烟丝扔在地毯上,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
第四章
“怎么了?”
阿尔伯特听见埃琳娜的声音,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仿佛那时的胆怯来到了体内,所有的刺激感都飞逝而去,他一下子就对埃琳娜意兴阑珊起来。她没再说什么,放开他,点了一支烟。阿尔伯特只回答:“没什么,”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直身子,其实周围根本看不见什么散步的人。他没话找话地说:“多好啊!,,埃琳娜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弄得他脸上泛起了羞臊的红潮。尽管她没有说出Cretino 这个词,阿尔伯特却似乎听见了。也许是麻雀在枝桠问的啾唧,也许是河对岸兽苑里鹭鸶或是驼鸟的低鸣。动物们从怔忡中醒过来,欢快地跑来跑去。
就连那两只像是红棕色的鬣狗,一直伏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像被麻醉了一样睡觉,只露出了背上的毛,此时也立起来嬉闹着。阿尔伯特嫉妒这两只鬣狗,他也嫉妒鹭鸶和驼鸟。对驼鸟的嫉妒轻一些,因为它们身子大,脑袋小,脑细胞也少。
“看啊,对面的鬣狗,”阿尔伯特对埃琳娜说,她撇着嘴唇,却没有把抽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拿下来,因为她一只手里拿着口红,另一只手举着小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拿口红绕着香烟打转的试验,把口红和小镜子放进手提袋里,把烟头扔在碎石子地面上。她一边用鞋跟碾着烟头,一面说,她对鬣狗不感兴趣,对胡狼也没有兴趣,她现在要回家了。一个人。
这句“一个人”是她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让阿尔伯特不敢提出别的建议。他说:“行啊。”本来还想再说一遍刚才有多么美好,但是他明白,提这个会让他变成一个傻瓜。再说也并不那么美好。而是很伤感。她的吻在头一秒钟还让他那么幸福,在第二秒钟就让他伤感了。后来也一样。然而这时阿尔伯特也感到,分离让他心情沉重。他想拥抱已经站起身来的埃琳娜,再吻她一下来告别,她却闪开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说了一声Poveretto (意大利语,意为“小可怜”),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阿尔伯特看到她快走到滨河路的尽头时又点了一支烟,抽着烟往吕策乌弗方向去了。
她叫他Poveretto ,大概是“可怜的小家伙”或是“可怜的小伙子”的意思,往善意的方面去解释,算是温存的表示。往不那么善意的方向呢,可以翻译成“可怜的傻瓜”。阿尔伯特搞不清楚,埃琳娜是用一声爱称与他告了别,还是侮辱了他。同样,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动物园里这一段共处,是一场恋情的开始呢,还是结束。他决定静观其变,不要逼迫埃琳娜。她吻了他,她跟他的关系变得很亲呢,即便方式比较特殊,即便是在公园的长椅上。这超出了他所梦想的。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还在回家的路上,他就觉得太阳穴和头盖骨胀痛得厉害,仿佛脑袋里被注进了太多的血。
第二天,他没有到蒙特斯特拉去。他觉得这样不合适。他害怕面对她,不知她会做何反应。他不想再被她叫做Poveretto。第三天,想见她的渴望已经把他推到了酒馆的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第四天,他几次从蒙特斯特拉门前走过,但是不敢进去。第五天,他向自己招认,像一条野狗一样在酒馆外头逡巡是不光彩的,他决定不去了,而是到体育场去,然后去游泳。他一定要转移注意力,一定要让头盖骨下面淤塞的血液奔流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埃琳娜发觉,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他骑自行车就可以到达体育场,它就在威尔莫斯多夫夏季游泳场的边上,这几年他经常到这儿来。他可以在这儿训练,训练这个词儿听起来有几分吹牛。说得准确些,他在这儿活动活动,跑上几圈,弯弯腰,做几下俯卧撑,伸展伸展。
收拾起运动包,骑车到体育场,把车子放在联合会餐厅边上,背着包走下看台,走到跑道边上,让他很快活。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健康而结实的人。
他曾经试过几次加入某个协会来做运动。有一段时间他加入了柏林邮政体育协会的拳击训练队。这个协会也接纳非邮政系统的人员。他后来认识到,他之所以想练拳击,是读了太多的海明威的书,又对自己的身体条件认识不足的结果。
在训练的头几个月,他就深刻体会到,在莫阿比特区体育馆里进行体能训练,跑步,做伸展动作,跳绳,那滋味与坐牢也相去不远。他倒是很喜欢打沙袋,不过一开始在这方面也遇到了技术困难。他举臂的姿势不对,击打沙袋的时候,拳头转动的方向也不对,因此,尽管他是戴着拳击手套的,还是引起了指节骨疼痛,后来发展到肩膀和胳膊。但他仍然继续练拳击,在跟一个拳击伙伴进行了头一场比赛之后才罢休。为这场比赛他准备了好几个月。这也是他第一次戴上头盔。头盔一直盖到耳朵,以免耳朵被打得像烂菜花。戴头盔的作用就是他什么都昕不清楚,几乎是半聋地参加了比赛。
他的拳击伙伴是一个真正的邮政职工,是包裹投递员。教练担任起裁判的角色,说了一声:“开始!”第一回合开始。阿尔伯特的战略打算是注意步法,控制好上身的姿势,也包括胳膊的姿势,慢而稳地向对手移动。但对手的想法看来完全不同。阿尔伯特还在中规中矩地摆出一脚前一脚后的步态,同时把胳膊抬到胸部及脸部的前面。形成一个正确的角度,对手就向他直冲过来,二话没说,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上。在那个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差点被打倒了。由痛生怒,阿尔伯特朝对手大吼一声“混蛋”,一脚向他下身踢去。包裹投递员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裁判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阿尔伯特就扬长而去,跑进了更衣室,下定决心再也不练拳击了。由此他深信拳击是一项粗暴而野蛮的运动,是打手、罪犯和包裹投递员的运动。
阿尔伯特再不想与拳击发生什么关系。他决定走一条“温和路线”,上了一家柔道学校,这是由一个在日本生活多年、还娶了一位日本妻子的德国人开办的,他是在日本少数几个获得了段位的德国人之一。但他毕竟没法靠这个头衔吃饭,因此在柏林开了一家柔道学校,来这儿训练的有运动健将,也有阿尔伯特这样的初学者。
阿尔伯特喜欢柔道训练,尤其是摔倒练习。头几个星期里,他除了摔倒投练别的。那时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不懂得怎么摔倒,即使摔倒过,那也是错误的。
他倒下时胳膊是屈着的,这样会撞着肘部。在柔道学校里,他学会了伸开胳膊跌倒。还不光是这样呢,不但要伸开胳膊,还要让胳膊平着碰到地面,把胳膊摊平到能感到疼痛的程度。这样可以减小撞伤脊柱的可能性。这就是摔倒练习中所包含的智慧。这样在不危险的时候,可以承受压力,在可能发生骨折或其他情况时,可以减轻压力。在练习了几个星期之后,阿尔伯特能摔得相当好了,好得就像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摔倒过一样。确实他也很少摔倒。事实上,在他这一生中,当真摔倒只有一次。那是他想学会轮滑的时候。当时他重重地摔痛了尾骨,之后再也没玩过轮滑。不过也没当真摔倒过。在这里,在柔道学校,他一直摔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甚至有点盼着在柔道学校以外的地方摔一跤。但是他没有在柔道学校以外摔倒。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在柔道学校以外使一下柔道动作。柔道是为它本身而存在的。理论上讲,人们学它得不到什么。如果能得到的话,那就是段位和开一家柔道学校。
除了摔倒练习之外,阿尔伯特也很喜欢柔道的礼仪,大家一起跪着,闭上眼睛,保持固定的姿势,凝神静气,等候教练的手势,然后在站起身来之前鞠躬。
问候的仪式,摔倒练习,告别的仪式,这些本来可以让阿尔伯特相当满足了,二人对练时却出了麻烦,因为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距离非常近,阿尔伯特还从来没像练习柔道时这样如此亲密接触别的男人。特别是在倒在地板上搏斗的时候,两人紧紧缠在一起,脸贴着脸厮斗。阿尔伯特不喜欢跟一个陌生男人脸贴着脸搏斗,或者死死地相互扭结,动弹不得。他也不喜欢被一双男人的腿夹住脖子使劲往下按,感觉到对手的光脚丫压在后脑勺上。
可偏偏是脚。练柔道是要光脚的。老得抵挡对手的光脚,尤其是碰到一位脚法高手的时候。玩柔道的脚法高手的脚就像一般人的手那么灵活。有一次他的对手是一个能用双脚扭伤对方耳朵的家伙,这一招虽然不合规矩,却很有效。阿尔伯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陌生男人用脚扭住他的耳朵。他对于柔道的基本思想还没有真正理解,其中有一条就是,为了用一招别腿或是大背胯把对手扔在地上,首先得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只要能让对手动弹不得,不管用什么招数,掐住也好,搂住也好,总归是好的。如果能让他双肩触到垫子,那就更好了。阿尔伯特的大多数对手往往只是一个肩膀触到垫子。假设他能办到,假设他能让他们的一个肩膀触地,他们会闪电般摆脱这个局面,用双脚与阿尔伯特缠斗不休,逼得他双肩触垫为止,或是紧紧夹住他,迫使他动弹不得。在这一生中,阿尔伯特从来没像在柔道学校这样,双肩如此频繁地与地面产生联系。也从来没有如此频繁地动弹不得。对他而言,柔道学校成了一个学习无法动弹的学校。他在这儿学到的是,大汗淋漓,红头涨脸,完全动弹不得,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抱持中苦苦忍耐。
阿尔伯特转移到了跑道上。在这里,没有人会压住他的脖子,在这里也没有人离他那么近。或者说几乎没有。在体育场上,惟一能接近他的应该是管理员。
阿尔伯特在威尔莫斯多夫体育场锻炼的几个夏季中,管理员从来没有露过面。
这个体育场是免费的,状况不大好,草地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