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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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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进了谗言,告了密。现在,向他们解释吧。

  阿盖耶夫走近帐篷,解开门帘,趁中校等人还在爬坡的时候,从衣物下面找出背囊,掏出一只塑料包,那里面有他为防万一而随身携带的证件。在众多的书籍和文夹中,他捡出了参战证明和科技副博士证书。他认为,这两份证件也许会对官气十足的中校产生某种印象。

  他把证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中校。中校不慌不忙地翻着上上下下的衣袋,从中摸出一副窄边眼镜,架到两耳上,接着又用手中的凉帽扇了几下,此后才开始验看证件。他不紧不慢,看个没完没了。

  沙布尼亚也想看个究竟,但很快就放弃了,低声嘟嚷说:“不戴眼镜,什么都看不清。”说完,朝阿盖耶夫狡诘地挤了挤眼睛。

  站在一旁的科兹洛娃专注地盯着阿盖耶夫的脚下,一副冷漠的神情,显出他对阿盖耶夫的反感。

  “证件没问题!”中校终于语气坚决地宣布说,“参加过战争,副博士。不过,请问,您在这座坑里寻找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地方政府的许可?”

  “有政府的许可,”阿盖耶夫振作起来,说道,“同别兹波罗季科同志谈过。”

  中校同沙布尼亚高深莫测地对瞧了一眼。

  “别兹波罗季科不在区执委会工作了。一个月前由于违法乱纪他被免职了,”中校阴郁地说。

  “完全可能,’阿盖耶夫附和说,“不过这跟我毫无关系。”

  “是没有关系,但是我要您的书面许可。”

  “什么书面许可?”

  “从事土地发掘的许可。”

  “什么发掘?‘阿盖耶夫有些明知故问,“这难道算发掘吗?”

  “那么请问,该算什么呢?”中校装腔作势地舞动一下薄薄的公文夹,随即解开绊绳。“听着,您开始于7月8日。7月19日使用过推土机。时间从上午8时30分到12时20分。机械化发掘总共进行3小时50分钟。”

  “记得不呀!则推土机正是干了这么多,”深感诧异的阿盖耶夫暗想:“计算得很耪确,象捏着秒表似的……”他实在不想向他们说明对砂坑发生兴趣的任何真正原因。但是他明白,想蒙混过去也是难上加难。中校紧紧咬住不放,想摆脱他可不太容易。

  “请听我说!”阿盖耶夫的口气有些缓和了,“事情是……事情是1941年秋天在这座坑里枪毙过一个地下工作小组……”

  “这我们知道。在镇中心为他们立了纪念碑。”

  “可你们知道吗,这里总共埋过几个人?”阿盖耶夫冷冷地问。

  “三个呗。”

  “可是,”阿盖耶夫指着土坑说,“一共枪毙过五个人。”

  “什么?”沙布尼亚不甘示弱地说,“埋了三个,我亲眼见的。我参加过葬礼,正赶上我从林子里出来。一共三口棺木……”

  他那善良的、布满细纹的面孔,面出一副狐疑、气恼的神情。看来,他是准备为澄清任何胡言乱语而赴汤蹈火的。

  “我不想争论。那里确实埋着三个人。不过……站在你们面前的是第四个……”

  “啊!”中校含糊不清地惊叹一声。

  “是吗?!”沙布尼亚惊叫道,科兹洛娃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不知是惊奇还是怀疑。阿盖耶夫没有继续叙说详情,他已经说得太多了。

  “真是怪事!”沙布尼亚迟疑地说,他把鸭舌帽推向后脑勺,露出一圈末被晒黑的、白白的额头,“第五个在哪儿呢?”

  “我找的就是这第五个,”阿盖耶夫说。

  他再次激动起来。当他把证件塞进背囊时,他那变粗了的、布满新鲜厚茧的手指令人讨厌地抖动着。

  中校正在紧张地思索着,虚胖的大脸上有一种痛苦的表情。终于,他重又镇定如常了,并且提出一个意科不到的问题。

  “您有证据吗?”

  “什么证据啊?”阿盖耶夫不解地问。

  “证明您就是第四个,证明还有第五个。”

  “我根本就不想证明什么。我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不请求谁帮忙。”

  “那于吗要挖掘呢?”

  “挖掘跟你们什么相干!”阿盖耶夫开始失掉自制了,“怎么,你们舍不得那些垃圾,还是合不得那些脏土呢?”

  “谈不上舍不得,阿盖耶夫同志。不过,要是大家都想在哪儿挖.就在哪儿挖,结果又会怎样?天下大乱。社会人士的任务就是维护秋序。任何行为都得经过允许。而您没有书面许可。因此我们要做一个记录。违章记录。”

  “随您的便。记录好了,”阿盖耶夫冷冷地说。他走向一边,坐到倒扣的塑料桶底上。他没有为客人张罗坐席,随他们去吧。他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四周景物再次飘浮不定。他眯起眼睛,尽力克制自己,不想当着客人的面服用伐力多。幸好,心脏发作持续时间不长。他再次抬头看客人时,见他们已退向坟场栅栏,在石座上打开文件夹,准备做记录了。社会工作者科兹洛娃站在一旁,闷闷不乐地看着同伴。

  “您的名字、父称?”中校从远处问,目光从眼镜上方落在阿盖耶夫身上。

  “阿盖耶夫,巴维尔·彼得罗维奇。”

  “常住地区。”

  “明斯克。”

  “通讯处?街道?门牌号码?”

  这是干什么?审讯罪犯吗?阿盖耶夫非常想对这位秩序维护者刺上几句,但是经验告诉他,逢到这种情况最好逆来顺受,别惹麻烦。归根到底还是自己上算——他的老同学瓦列里·西尼增就这么说过。

  记录又长又臭,中校不得不几次中断工作.气喘和汗流显然在折磨他,他几次摘下凉帽,扇着,嘴里念叨着:“进行……进行发掘……不行!从事发掘。这样比较得体,对吗,沙布尼亚?”

  “是啊,比较得体,”沙布尼亚不很有把握地同意说。

  “……留有记录……不成!留此记录!”中校自我纠正着。

  沙布尼亚附和着:“对,留此记录……”

  “好啦,该签名了。请您签名,’中校探身说道,目光重又越过镜片盯在阿盖耶夫脸上。

  “你们真是没事干了!”阿盖耶夫气恼地说,心脏的发作仍末完全消失。他站起来,艰难地迈动双腿,走近石栅。“我在这挖掘碍着谁啦?”

  话一出口,一直沉默不语的科兹洛娃立刻做出了反应。她那沙哑的、男子般的嗓音听来十分熟悉。阿盖耶夫立即猜到,她就是大路对面那所浅黄房舍的女主人。唉,怎么没有立刻猜到,这就是她呀!……

  “当然碍事啦!”她拖长声音说,“你占用了草地,安了帐篷……鹅群只好进庄稼地去。不敢到这里来,害怕你……只好进庄稼地。”

  “啊,鹅群!……”

  现在真相大白了。确实,他装好帐篷不久,有天早上从大路那边走来一群鹅,打头的是一只漂亮的公鹅,只见它在帐外突然停住了。阿盖耶夫亲切地招呼它,可它一声低吼,转身就走。整个鹅群跟随首领绕行砂坑一周,也向后转,大概是进了庄稼地。这么说来,阿盖耶夫得为此负责了。

  阿盖耶夫接过公文夹,夹里的记录写得密密麻麻,字迹大小不一。本来,应该读一遍,看看中校写了些什么,但阿盖耶夫不戴眼镜读起来同样异常吃力,可他又不愿到帐篷里去取,于是只好草率签名了事。他的名字上面,是记录人精心勾勒出的“完结”符号。

  ‘请吧!”阿盖耶夫说,使劲地戳着圆珠笔。

  中校把记录收进文件夹,摘下眼镜,藏进胸前衣兜。突然,他以一种很奇怪的、近乎请求的语调问道:“您玩象棋吗?”

  “什么?”阿盖耶夫有些膛目结舌了。

  “我问,您玩象棋吗?”

  阿盖耶夫摇了摇头——哪还顾得上玩象棋呢?难道说,这位护法神在完成了神圣使命之后,真的要跟他来上一盘吗?但是中校没有这样建议,只是怏怏地叹了口气,说:

  “请您……别生气,阿盖耶夫同志。秩序就是秩序。一切都得照章办事。”

  “当然,当然,”阿盖耶夫急忙表示同意,根本不想再横生枝节。

  全权特使和社会人士们不知为什么再次走向坑沿,查看了砂坑。动作敏捷的沙布尼亚不仅围着砂坑转了一圈,而且还下到了大坑的半腰上。他边走边比比划划地解释着什么,但阿盖耶夫根本没听,也没动身送送客人,只是重又坐回到桶上。 

第三节

  每到傍晚,他都是这样坐到小篝火旁,倾听树海涛声,耽于沉思之中。现在,他的思绪跟他的心情完全一致。他想,要想败坏一个人的情绪是何等轻而易举,而要使人的心情好起来又是多么困难。比方说,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只是几个不请自来的“社会人士”的无端干扰而已,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确信,自己的行为没有什么可受指摘的。可他就是心绪不佳。阿盖耶夫根本不相信,有谁会理睬他们的混帐记录。再说,他在这座坑里顶多不过再挖几天,然后就一走了之。很可能他最终都得不到答案,解不开谜团。是啊,四十年光阴茬 ,旧事重寻谈何容易。刚才,他向来人透露了从未向别人讲过的事情。他为什么未能始终守口如瓶呢?只有他自已经历过那段往事——当然,述有她。他只对她负责,此外,对谁都无须负责。但是,她可能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已经尸骨无存了——早就在达豪或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焚化室里变成灰烬了。可他还在寻找。当然,要做别的设想,首先必须确知,那年秋天她并没有葬身人坑。只有排除人坑之后,才能设想她还有别的下落。要是阿盖耶夫做不到这一点,要是她确实死在这里。那么,一切也就完结了。正象他的同学西尼增的口头禅的那样:喜剧演完了,该收场了。”

  稍感轻松之后,阿盖耶夫再次下到坑里,打算继续挖掘。但他今天实在无力再干了,胸口发闷,浑身乏力。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捡起早上发现的女鞋,拭去泥土,在水里洗了一下。这不是她的鞋——他终于得出了结论。从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块皮面上,可以看出这鞋原是深色的,而他记得很清楚,她的那双船形鞋颜色很浅。

  不过,他没有把鞋扔掉,回到帐篷以后,把鞋挂在绳子上,想晾干它,这时,上午不知不觉过去了,中午来到了。尽管没出太阳,但是暖和了,潮湿的地面升起一团团热气。空气沉闷,气压很低,阿盖耶夫从自己心脏的跳动情况就能觉出这一点。心脏跳动很是吃力,时而心律不齐;他想等发作过去再动,也许应该静养一会儿,钻进帐篷躺躺。但他仍在账外坐着,想着。他想起夜里的梦,不禁苦笑起来:一切都应验了,正好在上午。发生了倒霉的事。他应该到镇边的院子里去拎点水,可不想动,不想用力,看来他今天失掉了行动的能力。他继续在帐外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从大坑对面的田野里吹来一阵清风,驱散了闷热,撩拨得坟场的树木沙沙作响。阿盖耶夫吃力地站起来,提起塑料桶要去打水。但他刚刚抬脚,就看到谢苗从坟场栅栏后面拐了出来。谢苗迈着大步,挥动独臂,身上还是那件黄色短袖针织衫,下摆用裤带扎着,但极不整齐,勉强裹着瘦瘦的腰身。

  “你好!怎么不挖啦?正在歇气吗?”谢苗蛮有精神地问。

  “正在歇气。”

  “太好了!我也是。从早上起就干个不停。刚才婆娘要我去买面包,可是不巧,碰了门锁。听说午饭就能来货。我想,那干脆趁机骝骝好了。”

  “想法不坏呀,”阿盖耶夫不紧不地说,用脚推动着水桶,“坐下来歇会儿吧。”

  “你坐吧。我原地就坐。”

  谢秒笨拙地挥动着残臂,根本没有细看,一屁股坐在已经晒干的矮草地上,习惯地盘起两条长腿,脚上是一双走了样的凉鞋。坐下后,就用独臂去掏烟草。

  “来过一个委员会,”阿盖耶夫有气无力地说。

  “什么委员会?”

  “退休中校,还有区公用事业局的人和邻居女人科兹洛娃。”

  “他们来干吗?”谢苗惊异地问,—面用打火机点烟。

  “挖掘没有许可,作了记录。”

  “啊,是那个叶甫斯季涅耶夫呀!他老是写记录。带个公文夹,是吗?”

  “是的。”

  “这个人呀,只知道记录,记录。谁在蓝色多瑙河酒馆吵架了,给他作个记录,谁家门前的街道没清扫,给他作个记录。大事小情都得写记录。”

  “为了啥呀?”

  “向领导汇报呗!每写个记录,就到镇执委会跑一趟。再不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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