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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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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别人吗?那边……沟边上有人等你。”

  “谁等我?”阿盖耶夫唐突地问。

  女主人没有作答,眼睛直瞅着大街。阿盖耶夫明白了,根本就不该问。他习惯性地拽拽腰带下面的假缎衬衫衣摆,心脏不禁砰砰跳着,沿着菜园后身的畜棚和仓库一瘸一拐地朝溪沟走去。

  他边走边注意看着沟边的灌丛。灌丛隐蔽在暮昏和老榆树的浓荫之下,但那里却没有人。菜园外的 草场上也不见有人。草已割过,堆放在一边。但见草垛后面有人挥手,示意要他过去。阿盖耶夫从小路上弯了过去。他满以为要会见的是沃尔科夫或莫洛科维奇,可从草堆后面站起来的却是一位身穿蓝色针织衫、缝洁白绊带的瘦小伙子。原来是不久前认识的大学生基斯利亚科夫。阿盖耶夫不甚热情地打了招呼。

  “怎么样,腿好些吗?”基斯利亚科夫首先问道。

  阿盖耶夫并不急于回答。他知道,小伙子最感兴越的不是他的伤腿。

  “沃尔科夫派我来的,他跟您谈过吗?”

  “谈过,”阿盖耶夫稍停片刻,回答说。

  “他要我转告您,要您时刻别离开院子,最近几天要运货物来。”

  “什么货物?”阿盖耶夫警觉起来。

  “我不知道。您把它藏好,我们会来取的。”

  “你们?”

  “我和我的同伴。不许对其他人谈这事,”基斯利亚科说,目光瞧着通往沟底的一条主要小径。在整个谈话中,甚至—次都没有抬眼瞧阿盖耶夫。

  “明白,这还用说,”阿盖耶夫不慌不忙地说。

  不必说,阿盖耶夫是会按照要求完成一切的。只是,让他服从这个瘦小伙子的命令,他觉得不怎么得劲,有些伤他的自尊心。但是,也只好如此了,别无选择啊!阿盖耶夫略作沉思后,问道:

  “莫洛科维奇怎样了?”

  “他在车站上。不过,问题是,您不该同他见面。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

  “是这样啊!有事的话……上哪儿找您呢?”

  “苏维埃街13号。只是在极其必要时才能去找我。记住,我们互不认识。”

  “成啊,就算互不认识吧。”

  “下一步要来的人会说:从沃尔科夫那里来,然后再补充一句,伊格纳季。”

  “明白了。”

  “我要说的就这些,”基斯利亚科夫说,然后才破天荒第一次坦率而又友爱地正眼瞧着阿盖耶夫。

  “前线情况怎样?”阿盖耶夫问。

  “在叶利尼亚城下获得了胜利,在斯摩棱斯克东边,”基斯利亚科夫说,“我军击溃德军八个师。”

  “啊哈!太好了!也许,反击开始了,”阿盖耶夫兴奋地说。

  这—消息确实给他带来了巨大而意料不到的欢乐。整整一个夏天,他都因为前线没有任何胜利消息而痛苦不堪。现在,这个给他带来消息的尖鼻子小大学生,一下于成了他阔别重逢的亲人。

  “你一直在听吗?”阿盖耶夫以突然爆发的热情问道。基斯利亚科夫仰着脸,朝阿益耶夫羞涩地笑着:

  ‘哪还用说!每天夜里都听。”

  “还有什么消息?”

  “再有就是不好的消息了”

  “没放弃基辅吧?”

  “说不好……弄不明白。”

  阿盖耶夫倒很愿意同这个消息灵通的小伙子谈下去,但小伙子显然认为,该说的都说了,从草堆后面站了起来。

  “记住,咱俩不认识,别忘了,”分手时小伙子再次嘱咐说。

  “忘不了,我记住了。”

  “那我走啦。”

  小伙子离开草堆,直接闪向沟溪,迅速消失在榆荫下的榛、杨树棵中。阿盖耶夫跛着脚,回到了院子。 

第五节

  由于整天劳碌,伤腿每动一下都揪心地疼。但阿盖耶夫现在顾不上它了。多少天以来,他可是第一回这么兴奋——不论怎么说,八个师被击溃了,虽然对全线来说,算不得决定性的胜利,但却可能是转向胜利的预兆。至少,阿盖耶夫的强烈愿望是这样的。他在内心深处一直认为,事情就该这样。战线转而向西,苏军最终完成集结,战争命运将出现公正的转折。这时,玛丽亚似乎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是那种专注含笑的目光。她的眷注和慈爱是那样扣人心弦,特别是在阿盖耶夫饱尝坎坷与孤独,备受苦闷、空想与战争苦难的熬煎之后。前线得胜的消息同与少女的邂逅究竟有何联系,他说不清楚。也许,这—切都在幸福地暗示:向真正的、巨大的欢乐转折的时刻,行将到来。

  当天晚间,他们是在小厨房里用晚餐。他作为巴拉诺夫斯卡亚的儿子,阿盖耶夫已无必要东躲西藏了。当然,也不必大造声势。小小的、糊着褪色墙纸的厨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地板、两只曲背椅和窗台擦得发亮,深色的碗橱蒙着印花桌布,窗上挂着纱帘。外面,天色已经昏黑,他俩凭借唯一的小窗透进的微光,落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桌上的瓷盆里装着煮土豆。还有一碟鲜黄瓜。一小块干硬的面包,巴拉诺夫斯卡亚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的三小片。厨房通院子的是一道矮门,女主人闩上了。其余两个门,一个通上房,另一个糊着墙纸,通向仓房,但一律都紧锁着。墙上挂有一幅冬季风景画,画框已经失却亮黄的光泽,炉灶尚未熄灭,散发出令人愉快的家庭温暖气氛。这种气氛特别适于推心置腹的谈话。阿盖耶夫问道:

  “大妈,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这么给我吃,照看我……这—切是您自愿的还是因为……沃尔科夫命令您做的?”阿盖耶夫问,一边把一根黄瓜切成两半。他早就想这样问问女主人,以便确切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

  “您干吗认为是沃尔科夫命令我呀?他有什么权力给我下命令?”巴拉诺夫斯卡亚惊异地反问道。

  “瞧,您收留了我。不单单是收留我,还为我弄了一套您儿子的证件。难道说,您认识我吗?”

  “为什么不认识?太认识了。您是红军指挥员。在同德军作战中负伤。要是不帮助您,您完了。不是这样吗?”

  “差不多,是这样……”

  “既然如此,我怎能拒绝帮您一把呢?那太不人道,太违背上帝教导了。我是基督教徒呀。”

  “告诉我,您非常信仰上帝吗?”

  “不信上帝信谁呢?’

  “您祈祷吗?您也作其他仪式吗?”

  “这跟仪式没关系。信仰上帝,完全不是说要勤于祷告或作仪式。更确切地说,心里要有上帝。男有相应的行动。凭良心行事,就是按上帝意志行事。”

  她停住了。阿盖耶夫心想,看样子,话题涉及的事情,他还没弄明白。这不怪他。关于宗教,他知道啥呀?他只知道,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您读过福音书吗?”巴拉诺夫斯卡亚问,一边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有,没读过。因为……因为……”

  “明白了。再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总该读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听说过。学校里没教过他的作品。”

  “没教过,当然啦。可他是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与托尔斯泰齐名。”

  “托尔斯泰我可知道,他犯过很多错误,”阿盖耶夫说,十分高兴他终于能够说些什么,“例如,勿以暴力抗恶。”

  “去您的勿抗恶吧。只记住了这一条,尽管在许多情况下勿抗恶是对的,不论对此是否有争议。您该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您会知道,人的心里如果没有上帝,那就保准会有魔鬼。”

  ‘我们不怕魔鬼,”阿盖耶夫笑着说。

  “你们不怕魔鬼,这我知道。可你们怕德国人。德国人对咱们来说,就是魔鬼的化身。是破坏性的恶势力的化身。当然啦,这是外来的力量。”

  “对于力量,不能闭起眼睛不承认。”

  “对。可怎样反抗这种力量呢?”

  “很清楚,只能以力抗力。”

  “是啊,军队反对军队。就是说,两股力量的对抗,你死我活。这就是战争。可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这些老百姓?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的力量在哪儿?”

  她的问题分量不轻。阿盖耶夫回答时信心并不很强。他觉得出,自己的答案非常脆弱,因此他搜肠刮肚想说出一个他满意的正确答案。但这谈何容易。

  “不应当听任占领军摆布。”

  “不听任摆布——这当然好。可是怎么干?犹太人全给杀了。他们能不听任摆布吗?要是不服从,就得有力量。犹太人的力量在哪儿呢?”

  “那么依您说,该怎么办呢?”阿盖耶夫问。他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答不出对方的问题。

  “要是什么都干不成,那就应当集中力量,使自己成为自己。不要昧良心,就象有些别有企图或者吓破了胆的家伙那样。我就想成为我自己,我要按照基督精神去帮助别人,帮助您或者沃尔科夫,因为您需要帮助,上帝赐予您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此外,我也无法忘记,我属于哪个民族,忘不掉我丈夫在上次尼古拉战争①中所经受的苦难。我不能不记得,我的堂弟死于谁手。我看着目前发生的一切,又怎能无动于衷呢?”

  “可您明白这要担多大的风险。”

  “感谢上帝,我不是小孩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好了。同命运是无法抗争的。这句话不够聪明,但却令人心安理得。人是需要心安理得的。”

  “这当然对,”阿盖耶夫说,“实在说,以前我真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许是担心我是神甫太太吧?”

  阿盖耶夫没有正面回答,但女主人明白了,一声叹息,低声说道:

  “当然。这使我伤心,尽管我早就不是神甫太大了。上帝宽恕您,我理解您。”

  尼古拉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此处尼古拉指把俄国推入战争的沙皇尼古拉。

  “请您原谅我说了这一切,”阿盖耶夫说。他为自己提起的话头感到后悔。不过也好,他们谈清了主要的事情,尽管他没把一切都完全弄清,但是一直折磨他的疑团已经冰释了。看来,她是可以信赖的。观点坚定的人永远值得尊敬,值得信赖。他想,能够碰上这样一位女主人,是他的幸运——尽管对此他还没有充分的信心,但时间会证明这一切的。

  他吃完土豆,女主人首先站起来收拾餐具。

  静了一会儿,她说:“我得出去三四天,到一个地方去。我想,没有我,您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沉着,但在沉着之中透出一种紧张。阿盖耶夫也随着紧张起来。

  “我想,您能自主了。现在您是开业的鞋匠,饿不着了。基里尔神甫靠修鞋生活了一年半。”

  “不要管我……请便好了,该办的事情就得办,”阿盖耶夫匆匆答道。他还在等待女主人进一步说明这次不合时宜的远行。

  但她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说:“您可以到房间里睡,如果外面冷的话。”

  “是的,是的。谢谢。”

  “土豆到园子里挖,随吃随挖。面包是我在科兹洛维切夫家买的,就是街对面那家。他们也愿意赊帐。我都讲妥了。”

  “好的,谢谢。”

  阿盖耶夫轻轻地从餐桌旁站起来,在黑影里摸到自己的桃木手杖。腿仍然疼得厉害,他想,明天该重新包扎一下了。仓房里还剩有一些干净的布条,可能还够用一次。

  “呐们还能见面吗?”他走到门口时问。黄昏中, 巴拉诺夫斯卡亚正用毛巾擦拭盘子,迅速转身朝他说道:“当然!那还用说。上帝保佑,会见面的。”

  阿盖耶夫停了一下,知道女主人误会了他的意思。他问的是,在她远行之前还能否见面,但他没再解释什么。如果对方没有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愿望,那又何必去纠缠不休呢。后来,他不止一次为此后悔不迭,但却悔之晚矣。阿盖耶夫道了晚安,来到院内,在漆黑的夜色中稍站了一会儿,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小仓房。从第二天起开始了他的新生活——是为了糊口还是为了掩护,反正开始了鞋匠的生涯。究竟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战争愈来愈把他逼上绝境。谁知道能否找到出路呢?

  第二天清晨醒来之后,,阿盖耶夫又继续躺了一会儿,照老习惯倾所外面的动静,但没有发现不祥的或值得警惕的响动。邻居的鸡群在墙外牛蒡丛里发出低低的叫声,大概是猫儿古利泰捣的鬼。还能分辨出邻居们的微弱的交谈声。总之,安静如常。小镇经历了不久前的动荡之后,复归寂然,似乎在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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