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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坦克——终究有钢甲,有保护,”霍米奇露出满口坏牙齿,从脸上抹去了天真的笑容,开始讲道。“在我们游击队是这样……44年春天,突围,啊哈。我们突出去了,可是不是全体。有几个人没来得及——敌人堵住了那个裂口。把我们团团围住了。敌人开始满树林子追赶,不停地放开花弹给我们洗礼,到处象爆豆似的劈劈叭叭响。喏,我们一边还击,一边跑,左藏右躲。我们剩下不多人了,只有三十个弟兄,而且几乎全挂了花。黑夜里,稍微安静些了,我们躲在沼泽地里。天亮时才爬出来,——往哪儿藏呢?敌人分成散兵线,象蓖头发似的搜查树林子,不断地放枪——不管往那儿跑,总碰上一阵枪炮!喏,我们当中有几个聪明人,说:爬到枞树上去。枞树长得挺密,从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弟兄们就都爬上去了,用皮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以防掉下去,就是说,打算长时间坐在那儿。我爬得较高,绑在那儿坐着,风一吹,直摇晃——妙极了!可是,我一听,已经有枪声,就是说,散兵线走近了。这时我听见有狗叫声。唉呀,坐在这儿可不是事儿!我连滚带爬地往下爬,把腰都蹭破了,一挨地撒腿就跑!我跑着躲避散兵线,左跑右跑,又在沼泽地藏了一夜,躲在炸烂的弹坑里,在道旁土沟里又躺了半天,最后等散兵线撤走了,总算脱了险。后来,我到了前线,到东普鲁士才打完了仗。45年秋天,我第一批复员,回到了家(我是乌沙契区的人)。有一次听说,在谢利茨克树林,有几个人骨架坐在松树上。正好碰上个机会,我去了。果然,一群群乌鸦在树顶上飞来旋去,呱呱乱叫。我仔细一看——是熟悉的地方。在枞树上,透过枝条看得见一具具白森森的人骨架,还都用皮带绑着,有的甚至还挎着步枪。后来,摘下来,埋葬了……”
“那么,敌人到底是怎么从下面看见他们在枞树上的呢?”阿盖耶夫问。
“问题就在于敌人什么也没看见——是那群狗!这些畜牲嗅到了,跑到枞树底下乱叫乱咬。接着,自动枪手就走到树下,顺着树干往上放一排枪。就这么完蛋了。有的人当场就打死了,有的只是受了伤,后来才自己死的。但是被皮带绑着,没有掉下来。一年半的光景,就被乌鸦叼啄光了……”
“是——啊,”热卢德科夫拉长声说,“有过这类惨事!算了,让它见鬼去吧!这都是因为谢苗才提起了这类事。不然,我才不愿意回想呢……今天天气真好,适合钓鱼。很快就该长蘑菇了。”
“就是到今天也没有人上那儿去采蘑菇——还有地雷埋着。战后有多少人挨炸了!”霍米奇仍然摆脱不掉这些回忆。
第二节
阿盖耶夫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兵们讲述的这些时而激昂慷慨、时而因年深日久变得缓和的凄惨故事,内心不觉产生一种似乎羡慕他们的感情——他没有遇到这样的战争。他遇上的是另一种,关于它不能下决心象他们那样坦率地讲述出来。他还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讲过,多年以来一直存放在心底。只是向妻子讲过自己不长的游击队生活中的几件经历。在这段生活中很少有趣的事,因为他不曾出去执行任务——在基地炼制炸药,准备炸弹。1944年获得解放后,他作为专家被派到炮弹供应部队。在那里不分昼夜地在一垛垛地雷、炮弹、子弹、手榴弹中间忙来忙去,装装卸卸,汇报、统计。永远不敷使用的交通工具使他伤了多少脑筋,给他添了多少烦恼。但是,这是每一个供应人员或后勤人员生活中都必不可免的日常繁忙操劳。即使在战争中也是如此。
“您已经退休了?”阿盖耶夫问霍米奇,因为他觉得在这里除了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以外,霍米奇的年纪最大。
霍米奇皱了一下稀疏的眉毛,表示不同意。
“我在工作!一般说,我本来能退休,但您知道……需要钱哪。”
“他在我们这儿是家庭人口多的,”普罗霍连科说,“是位父亲英雄!”
“喏,有五个女儿,八个外孙。不得不工作,需要帮他们一把啊。”
“怎么,女儿们都没有丈夫?”阿盖耶夫问道。
“有,为什么没有!只有一个女儿离婚了。别的女婿还都可以。夏天,一到我家来——简直是一个整排。嘿,家里这个闹腾啊。喏,每个女儿都得给点儿什么:脂油啊,香肠啊,乡下作的奶油啊——城里人现在爱吃这个。田垄上有什么给什么。喏,还有苹果、果酱、蘑菇。以后若是需要,再给寄去!一个女儿正在合伙盖住房,另一个要买汽车。还有一个在明斯克当售货员,贷款不够数,须要补偿上,不然就会被关进监狱。全都需要!”
“可以理解,”阿盖耶夫沉思着说。而热卢德科夫解释得极其简单:
“他们是一群寄生虫,霍米奇!你的女儿,你的女婿——全都是。”
霍米奇那张憨厚的脸上,掠过一层忧虑的不同意的阴影。
“喏,为什么是寄生虫呢?现在家家如此。从乡下往城里要东西。凡是能拿走的,全要。瞧:普罗霍连科只有一个儿子,怎么,他比我的女儿们要的少吗?”
“不少,”普罗霍连科摇摇头,“第三个妻子承担着抚养义务,还能剩下什么?不得不给啊。”
“有人这样帮助过咱们吗?”
“算了,咱们是另一码事,”普罗霍连科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道。“咱们的生活是另一个样子。可以说,什么生活也不曾有过。只有灾祸!让现在这些人过过好日子吧。趁着没有战争。”
“对——对!趁着没有战争,”霍米奇应声接道。“不然的话,一旦这个原子蘑菇云轰隆一响,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据说,只有蚂蚁能活下来。就是这一点也末可知,科学界还在怀疑。”
“瞎,要爆炸就爆炸吧,这事完全不能由咱们左右,”普罗霍连科开口说,“不过,我是这么想,在我们等待这一天的过中,有一半人会仅仅受这个来自天上的残忍行为的威胁而吓得发疯的。再有就是因为喝伏特加。瞧,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格里巴诺夫用猎枪把儿子撂倒了。他儿子是我们汽车站的司机。”
“就是那个退休了的格里巴诺夫?曾经在区财政局工作过的?”
“就是他。儿子反对喝酒,不让他喝醉。所以他就朝儿子开了枪!后来,又用另一支枪筒的子弹打死了自己。”
他们大家全都不再吭声。阿盖耶夫被这—新闻惊愕住了,失神的眼睛望着谷地的丛林,足有一分多钟。谷地里风景如画,和四十年前一样,也许比那时更加美丽——古老的大树树冠郁郁葱葱,稍许染上早秋的金黄颜色,在这暮色苍茫时分的寂静中,一动不动;每一棵树都被一些幼树和小树簇拥着,太阳已经西斜,光亮鲜明地照耀着对面的斜坡,一直照到谷地拐弯处,这—面陡峭、高耸,几乎全已淹没在阴影之中。头顶上柞树枝头的厚硬叶片籁籁作响,不知什么小鸟落在那里,吱吱叫了一两声就飞往谷地去了。
普罗霍连科沉默片刻说:“我这样想,咱们活不到这个蘑菇云升天的时候,这要谢天谢地。现在谢苗已经长眠地下了,咱们不久也会睡到那里去的。这也好!这些苦难到来时已经没有了我们。那时会有人羡慕咱们的。”
“话是这么说,”霍米奇叹息道,“只是可怜外孙子们哪!”
“这话不错,这当然……”
热卢德科夫忽然跳起来,抖一抖压皱了的裤子。
“算了!你们和你们的这些话都见鬼去吧。要是听你们说的,现在就该羡慕谢苗。还得喝几杯!”
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爬过围障,进了菜园。普罗霍连科和霍米奇互相对瞅一眼。
“也许咱们也走吧?为纪念谢苗再去喝一杯?”
阿盖耶夫摊开两臂:
“不了,您知道……我不是反对。我没福气消受啊!”
“那就随您的便了。”
“谢谢,”他说,“亲爱的人们,愿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在边个世界上还要多少逗留些年。我还要在这谷地边上走走。天气好……”
“好吧,这完全可以。”霍米奇同意道。
他们分手了,把手指坚硬多结的宽大手掌匆匆地伸给阿盖耶夫,然后爬进了菜园。阿盖耶夫目送他们,眼睛突然蒙上一层泪水。他在谷地上方沿着参天大树下面的小树林缓缓走去,想找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应该在这儿附近。他想,这条小径能再一次把他引到已经荒废空旷的巴拉诺夫斯卡亚的院子里——引他到小仓房、阁楼,引他到玛丽亚身边,引他回到他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第三节
躺卧,简直难受得要命——铺地的石板凸凹不平,坚硬硌人;不只如此,窄小得无处伸脚,两条腿只好一直蹬在墙上。阿盖耶夫不知道,这是教堂地下室里的单身囚室、隔离所,或者简单些说狭窄的小屋。夜里,他被两个一声不吱的押解人员手持电筒送到这里。在这儿听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外面的声音丝毫传不到这里,所以阿盖耶夫以为关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先是背靠冷冰冰的石墙坐着,后来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会儿,重又坐下了。整整一个白天焦急,忧虑,此时疲乏不可抗拒地压倒了他。本想躺下,可是只有蜷曲起腿来才躺得下。躺成这种姿势,两膝酸疼得难以忍耐,尤其是受伤的左腿。他不停地辗转反侧,挪动两腿,痛苦地寻找这儿根本不存在的空间。他忍受折磨,等待着提审或者刑罚,要知道,德罗兹坚科在枪毙或绞死他之前一定会试图从他口中通讯出点东西。时光在过去,他在地板上躺得浑身酸痛,疲乏得两耳嗡嗡鸣响,可是无人来提他。他左思右想,疑虑满腹,寻找自己出事的原因,可是他只能通过猜测和假设来寻找。
对于他来说,主要的,也是最可怕的已经一清二楚,玛丽亚被捕了。他们大概连同她携带的致命物品抓住了她。他们怎么会知道他?是玛丽亚出卖的——说走了嘴,还是说出了他的名姓?当然,要取得供词他们有很多很多手段,尤其是从这个没有经验、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口里就更不成问题,为此他们一定没有吝惜力量。但是,终究……他终究不愿相信她这么快就出卖了他。她不能出卖他,因为她爱他,来自她这方面的这—打击,使他感到比出事,比死亡更为可怕。
然而,他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关于他们的关系,本地区没有一个人知道——无论邻居,还是警察,甚至自己人,全都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把她同他联系到一起?况且在她被捕后仅仅过了几个小时就联系上了呢?
他们在那边大概搜查了庭园,把一切都翻了个底朝上。他们一定费了不少力量,庭园很大啊。他们能找到什么?莫非只有原来装炸药的空口袋?他的证件呢?还有那支手枪……手枪,他当然是不该藏得那么近,反正他也不能使用,可是一被找到,倒成了一个罪证。不管怎样令人奇怪,现在他倒不为罪证特别担心。不知为何,一切对他都变得无所谓,他感到主要的和最可怕的已成为事务已经无法弥补。现在只望拷问得不十分凶,只求能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去体面地结束一生。
令他不安的还有莫洛科维奇的命运。万一玛丽亚是在车站上锅炉房附近被抓的。那么他在这次接头上是否也会出事?两个人可能一起被捕。那样的话,他可能是由于莫洛科维奇才被钉住的,警察嗅出他们的联系并非什么难事。他们能猜得出来。可是莫洛科维奇在哪儿?是自由的,抑或也被捕了?或者,也有可能牺牲了?不管怎么说,他有一支手枪,即使不随身携带,也会藏得比阿盖耶夫近些。这位中尉的坚决性是足够用的。这—点阿盖耶夫早有所知。
阿盖耶夫不知不觉打起盹来,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极不舒服地睡去,朦胧中只听得牢门轻微地一晌,他惊醒过来。无疑这是来找他。他翻身坐起,强忍住两腿的抽搐,费力地睁开眼睛。牢房里亮了一些,透过天棚下开的一扇小窗射进了一丝暗淡的晨曦。门开了,但他继续坐着末动,因为还不知要求他干些什么。
“喂!”
喊声相当平静,但同时饱含着克制的愤怒威胁,使阿盖耶夫明白:他应该出去。绕过半明半暗的地下室通道,他们走到苔痕斑驳的阶梯,他缓缓地、吃力地一级级走出地下室。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早晨刚刚降临。天空飞快飘动着沉厚的雨云,刮着劲风,吹得入口处的水洼表面聚起细碎的皱波。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