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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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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万的退休者一样,不用臆想的问题烦扰自己,不象儿子阿尔卡季所说的那样用破坏性的自我道德谴责摧残自己,力求简化复杂事物,从而使自己在这冷淡的人世间多活几年——这样做岂不更为合理?而他却为自己设置了层层难题构成的街垒,直到今天仍不能使心脏安静。心脏已经上百次提醒他:他已不年轻,他也不是钢铁铸成的……

  最糟糕的是,手持铁锹,身处砂坑,奔忙一夏之后,他什么也没澄清,他挖掘那么多土方,但终于没有接近于解开谜团,一切都是半途而废。

  有些时候,他觉得这样倒更好些——他什么也没发现,这还可抱有希望。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人坑中那个唯一剩下未曾触动的角落。这个角落既能增加希望,也能把希望彻底毁灭掉。然而,似乎他终归惧怕事实真相,他更喜欢捉摸不定的、富于多种遐想的迷雾,因为捉摸不定可以使人生活得平静,不会意志消沉,也不会有精神负担。

  可是,真能这样吗?

  有时,回想起往事,他都认不出自己是今天的阿盖耶夫了,在他的性格里已经很少有青年阿盖耶夫的气质了。有些时候会认为从前的那个阿盖耶夫已经消失了,重生了,换成了另一个人,同四十年前的那个前辈毫无相同之处。可以理解,他衰老了,一生饱经沧桑,他在以别人为例进行观察。况且他看倒,时代在不断变化,那些年代的过于严峻的禁欲主义早已不觉荡然无存。但是,生活中的这些变化是否意味着向着好的方面转化?对此他无法回答。和很多人不同,他早已不用自己的过去来衡量子女的一代了,思考自身和那些也在衰老的同龄人就足够他干的了。有时他没有能力判定从前那个在今天刚刚放弃的人坑里险些结束短暂的人生旅途的阿盖耶夫,会如何看待现在的阿盖耶夫。

  先前的阿盖耶夫无力批判今天的阿盖耶夫,而今天的阿盖耶夫却几千次地、变换各种腔调地批判和谴责从前的阿盖耶夫。虽然严峻的法官不偏不倚,秉公而断,英明睿智,能站在往日年代的高度明察秋毫,但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对双方都不愉快的审判。这位法官对被审判者的无私忘我,有时赞美,有时惊异,避开某些过去年代珍视、而如今已不再重视的事物,随着时代步伐,以永不过时的珍贵事物的真正法律为据,把其中不失本来面目的人生置于首位。这其中就包括他在这个镇子里如此无私奉献的那种人生。不过,他个人的整个一生都是这样支配的。

  从薄薄一扇房门隔开的走廊里,传来旅客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态度庄重的女服务员也不时彼此交谈。

  一次,还听到一伙年轻人的笑语喧哗,阿盖耶夫仔细听去,才知道这是来了一批运动员。不久,他们便离开了——不知是训练去了,还是到餐厅用午餐去了。旅馆又恢复了肃静。

  当心脏稍许平稳下来后,他睡熟了,或许是昏迷了一阵子。 

第三节

  由于不习惯令人不安的寂静,他醒了。

  他睁开双眼,没有立刻明白过去自已是在何处。周围一片漆黑。窗帷遮挡的窗外已是溶溶夏夜,门边的隙缝泻进一缕走廊上的灯光。从镇郊远处什么地方隐约传来几声狗吠,不过总的说来。这里是寂静无声的。后来,在这片令人压抑的死寂里,他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引擎声。

  这声音先是使他惊悸不安,后来当他明白了这是挖土机时,反而成了使他乐于接受的稳定心潮的一剂良药。

  挖土机夜里还在工作,在填平人坑——他记忆中的人坑,削乎他心悸不安的悬崖,铲掉使他迷惘不解的土包……

  阿盖耶夫屏住气息,细听引擎的断断续续的轰鸣,这使他油然产生一种难以忍耐的怜惜感觉,怜惜遗留在永不复返的过去年代里的东西,也许是自己本身和那浸满鲜血的青春岁月,也许是早巳不在人世、被枪决、遭屠杀、在监牢备受折磨的同志们。也许这是心灵的哭泣,为那些注定不能出生的和注定不能继续生存的人们而哭泣。这种无法慰藉的哀伤攫住了他的心灵,这感情强烈得使他不安地坐起,坐在揉皱了的床上,忽然,完全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

  室内别无他人,他可不必约束自己,任泪水纵情流淌,压抑着的抽搐,使他沉重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哭了好久,哭得是那样忘情,好象在遥远的童年哭泣时一样。他哭自己,哭无法衡量的人生苦痛。这些苦痛对任何人都不会不留下痕迹。

  他饱经人世沧桑,深知为一切——为好事,为坏事——都需付出代价,因为在人生中好事和坏事总是牢牢地编织在一起。但是问题在于,由谁付出。

  当然,付出代价的总是那些罪过最轻、并不指望赢得什么、生来就注定要付出的人——他们与那些只学会索取和豪夺的人是大相径庭的。

  他当时付出的代价是她,为这个受到了严酷的惩罚,因为她委身于他是为了幸福,而决不是被用来赎罪的。

  当窗帏遮挡的窗外刚刚抹上一层鱼肚白色的时候,他起床了,拎起一夜之间变重了的背囊,在楼下告别了睡意朦胧的女值班员,穿过街心公园,径直向汽车站走去。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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