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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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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拿她都没办法。娘们的生命力旺着呢。”

  “可别这么说,娘们也是人呀。”

  “当然是人啦!”女医生叹口气说,“不过现在应该爱护的是男人,打仗嘛!”

  “不论什么时候,该爱护所有的人,”巴拉诺夫斯卡亚柔声地说。但话里造着一种明显的信念,女医生未加反驳.

  “您的话应该让上帝听听,要他制止住那帮野蛮的家伙。”

  “他不会制止的。这是世人的事。”

  ‘我就说嘛,男人们的事,’女医生说完,不再作声了。

  阿盖耶夫望着叶夫谢耶夫娜丰满、高耸的侧影,心里不知怎样感激她才好。他已经明白了,叶夫谢耶夫娜不过是位助产士。要是他事先知道这点,他真说不准会不会让她做这个手术。可现在,不管怎么说,手术成功了,是厉害的疼痛过去了,要紧的是取出了弹片,不然他的腿就会保不住……

  “谢谢您,大夫,太谢谢了……”

  “没什么可谢的,上帝会谢我的。喂,巴拉诺夫斯卡亚,女公民,拿出10个鸡蛋来。”她故意装出不容讨价还价的粗鲁态度,说完就笑了。

  “鸡蛋可没有,就剩一只母鸡了,不过能找到些别的,”女主人回答说,可是嗓门低沉的叶夫谢耶夫娜立刻制止了她:

  “算了,算了,别找啦!我没有鸡蛋也能过得去。您知道,鸡蛋该留着给谁吃。”

  女医生大口地吸着自卷烟,起身向门口走去,但在出门之前,从嘴里取下烟卷说:

  “喂,好好养着。过两天我来看你,换换绷带。”

  阿盖耶夫颌首道别,两位女人一前一后走出仓门,前面是充满自信的叶夫谢耶夫娜,后面是矮小轻巧的女主人。

  阿盖耶夫又是独自一人了。仓房里有些昏暗,板缝里的光线暗淡了,看来,太阳已经偏西了。伤口仍然剧疼不止,从膝盖到大腿根都疼。不过现在总算有奔头了,阿盖耶夫心想,也许他会战胜命运之神,逃出她的贪势的魔爪。

  下半天他一直都在同疼痛斗争不止,整条腿都疼得厉害。他开始觉得发冷,可能是发烧了。似乎就连刚刚受伤那会儿也没有这么疼过,也许是战火硝烟中只顾作战,拼死拼活,顾不上考虑疼不疼的原因。现在战斗过去了,处境虽然困难,但总算相对平静,于是手术过的伤口就大显神威了。叶夫谢耶夫娜走后,他把床单往上拉了拉,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由于发冷而抖个没完。仓门有几回被静悄悄地推开,但阿盖耶夫没有睁开眼睛,于是门又悄然关上了。巴拉诺夫斯卡亚大婶不想惊动他。有—回他睁开眼睛,看到脚下的箱子上放着一只蒙着干净餐布的盘子和一大块面包,但他没有动弹——现在还顾不上吃饭的事。他又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但也许是睡过去了,不过是充满谵妄梦幻的昏睡。他觉得有人进了仓房,再次醒来了。他睁开沉重异常的眼皮,但却没有认出,进来的是女主人。她双手扣在围裙前,悄声问道:

  “要给您烧点汤吃吗?吃点土豆?”

  “不,谢谢。给点水喝……”

  “要水,我就来。”

  女主人飞快离开仓房,阿盖耶夫再次入睡,不过,也许是昏迷了过去。现实沉入了昏昏迷迷之中,往事从遥远的记忆角落重新浮现,但意识模糊,似乎没有时间,也没有地点。朦胧里,出现了狙击团长波波夫少校。自从在利达城外夜间突围后,少校就杳无音讯了。现在他身着全副军官武装:肩挎两条骑兵武装带、作战皮包,又宽又亮的皮带上桂着防毒面具,他站在灌木丛生的高地上,在齐腰探的堑壕里果断地指挥着各营的战斗。阿盖耶夫也在场,几次想向少校报告说,他们已被德军包围,但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就是发不出声来,而少校则一个劲儿地对另一个人发火,说他们浪费了弹药,大骂他们没有朝真正的目标射击。这时,阿盖耶夫看到,在田野里奔驰的德军运兵车已经来到眼前,可少校还是说个不停,而阿盖耶夫的舌头却象粘住了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因为自己预见到作战指挥部面临厄运,但却无能为力而伤心痛苦。为了不再目睹这—惨状,他强迫自己醒来。终于,他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切都不是真的,是他胡思乱想,是梦幻。

  仓房外面的天色似乎巳近黄昏,白昼缓馒地过去了。暮色中,只有低矮的方形门框还能透过一线光亮,床尾木箱上可以看到有几样食具,其中有一个小罐和一只水杯。他很想喝水,嘴里干渴得很,烧似乎退了。他试着起身去喝水,挣扎了几次,终于坐起来了。他尽量不去触碰伤口,探身拿了木箱上的水罐,明了个够。然后,全身疲软地仰面躺下,闭起双眼。 

第七节

  他同波波夫少校有一段非同寻常的交往。他有时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波波夫团长更凶恶的人,但有时波波夫又会使他觉得热情非常,是他的莫逆之交。波波夫是典型的表里如一的人,毫不掩饰个人的喜怒哀乐。当然,这使人觉得他有些变幻无常,而且会使部下不知所措,尤其是在战斗环境里。不过在他指挥团队作战的那几天,最使团队不知所措的还是团队的处境。他们两次打防御战,但每次都只守了一天就慌忙撤退。德国空军对苏军后方的狂轰滥炸,切断了师团的补给线,结果到第三天傍晚,波波夫团就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人们分不清明里是前线,哪里是后方,特别糟糕的是.退路上挤满了撤退的作战部队、后勤部队和从德占区逃跑的居民。阿盖耶夫的团队急需弹药,经过艰苦努力.阿盖耶夫终于找到一处不知是属于哪个部队的弹药库。弹药库隐蔽在一个僻静的、逃亡一空的田庄里.正是由于德军对田庄的猛烈轰炸,才使得阿盖耶夫发现了它。他乘着一辆卡车从尘土飞扬的碎石路上拐向田庄。田庄已是一片火海,民房、仓库和畜栏都在燃烧。附近的瓦砾废墟上,还剩有一座石头房子。德国飞机投过炸弹,一架一架地向西飞走了。阿盖耶夫让司机把车停在椴树夹荫的小径路口.自己下车,跑去找仓库负责人,但是跑遍各个角落,都不见一个人影。苹果林中,一垛垛弹药被炸得七零八路,右些正在燃烧,发出辛辣苦涩、令人窒息的硝烟。阿盖耶夫同司机一道从冒烟的堆垛中开始搬运成箱的步枪子弹,顺手又装了几箱手榴弹。可是卡车还没有装满一半,敌机又来了。领头的轰炸机呼啸着,震耳欲聋地向田庄俯冲下来,朝那些幸存的弹药投下一连串的炸弹。另外几架敌机冲向隐蔽在椴树下面的空卡车群,其中两辆立即起火,另一辆被炸弹掀翻到路沟里。爆炸的气浪震颤着大地,可能连阴曹地府都给搅动了,空气中布满浓尘,土块横飞、落叶如雨。实际上,对阿盖耶夫来说,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战火考验。在精神上.他时而感到既慌乱又恐怖。在肉体上.附近的猛烈爆炸使他简直难以忍受。他已经忘掉了他在哪里,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但是,在他懵懵懂懂的意识深处,却时刻坚持一种责任感——或者说,他应该完成而没有完成任务的责任感。所以尽管他常常被掀翻在地,但仍爬起来继续把弹药箱胡乱地装满卡车,然后催促司机向团队驶去。幸运的是,他碰上了一位参加过苏芬战争的富有经验的老司机。司机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执行着阿盖耶夫的命令,满有把握地在弹坑累累的路上飞驰着。驶进田野之后,他们遇到了扫射,有些迫击炮弹就落在大道两旁,飞起的土块从四面八方袭向卡车。但他们还是顺利地驶过开阔地,进入了团队守卫的村庄。早已在牛棚大院里等待搬运弹药的战土们,立刻把卡车围了起来。可是弹药还没有卸完,村庄就遭到敌军猛烈的炮火袭击。幸好,他和司机在牛棚的石头墙根下,找到一个隐蔽缝隙。阿盖耶夫认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两颗炮弹径直落在牛棚的对面,但石墙没有坍塌,从而保住了战土们和事先开到石墙脚下的卡车。当炮火开始疏落下去之后,战士们纷纷从隐蔽处钻了出来,阿盖耶夫也动手整顿军装,抖落掉灌满军装内外的砂土。这时,一个身挎步枪、瘦腿上缠着裹布的年轻战士前来通知说,团长命令阿盖耶夫马上去团部。波波夫少校的团部设在村庄另一端的菜园边上。前一天晚上,阿盖耶夫去过那里。现在田垄里已是满目弹坑了。阿盖耶夫疾步跑向他熟悉的两棵梨树,临时壕沟就在树下。

  团长头戴一顶落满尘土的大钢盔,看不见他的目光表情,但是从阿盖耶夫跑来后团长瘦小躯体的气鼓鼓的动作看,这次召见是不会有阿盖耶夫的好果子吃的。村庄后面再度响起边击炮弹的爆炸声,田野里传来低一阵高一阵的机枪射击声。村庄右侧的枪声特别密集,那里有一片燕麦田,田野过去就是松林。

  阿盖耶夫跳进壕沟,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向团长报告,对方就抢先开口了,语气粗暴,不容反驳:“你是军需主任还是木头疙瘩?”

  阿盖耶夫沉默不语,紧张地思考着:究竟出了什么纰漏。团长的火气越来越大,不断地辱骂着。显然,没有必要进行辩解,只好逆来顺受了。可到底为什么呢?在壕沟底部的团参谋长撂下电话,也怒不可遏地插言说:

  “第二营的情况也一样,两箱全是手榴弹柄,没有一只带弹头的。”

  阿盖耶夫终了弄明白了错在哪里,为了这种疏漏,他是该受到严厉惩罚的:原来,他在忙乱中装运的是几箱杰格廖夫式手榴弹弹柄,而装弹头的箱子显然是放在另一堆里,或者是炸掉了。军事条令规定,在和平时期手榴弹的弹头和弹柄必须分别存放,以免遭到破坏。

  “您解除了全团的武装!您破坏了防御能力!您该送军事法庭!我现在就枪毙您!……”

  团长说着伸手去枪套里拿手枪。阿盖耶夫纹丝不动地站在团长对面,准备接受一切裁决。他真的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就在这时,接电话的参谋长用不安的语气通知团长说:

  “01首长找您!”

  阿盖耶夫不知谁是01首长,但立刻觉得这是一个可趁之机。他可能得救。团长一手握枪,另一只手去接话筒。参谋长把手一挥,暗示阿盖耶夫溜之大吉。阿盖耶夫不敢多言,向后退着,跨过俯身工作的通讯兵后背,顺着壕沟溜走了。他跳进田野,穿过被践踏的菜园,朝牛棚大院跑去。阿盖耶夫知道该干些什么——即使不能完全洗清白己,哪怕能部分地缓和一下波波夫少校的判决也好。

  敌人还在向村庄扫射,迫击炮弹在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在民房群里和菜园地上。村口的炮火尤其密集,但阿盖耶夫的卡车刚好停在那里,幸好,卡车无损,阿盖耶夫喊了司机一声,跳进驾驶室。卡车碾压着牛棚院里炸得松软的土地,掉转车头,冒着弹雨,再次驶上碎石路,朝森林后面正在燃烧的田庄驶去。

  这回已经没有德国飞机轰炸了,当然田庄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连根掘起的椴树演躺竖卧在小径上,整个果园里都是弹坑。残留的苹果树失掉了枝叶,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那里.树下的弹药堆有的己经烧光,有的炸得七零八落,地上到处是炮弹、铜制弹壳、破箱子和碎木片。但还是有一些弹药幸存下来了。阿盖耶夫跑到残存的弹药堆前一看,不禁一阵欣喜:啊,对于空军来说,连根拔除一座大弹药库也并不那么容易。他和司机一起查看了翻倒在地的弹药箱堆,这些箱子有装炮弹的,也有装反坦克雷和地雷的,也有他们用不上的大口径高射机枪子弹。阿盖耶夫特别注意寻找他熟悉的装有杰格廖夫式子榴弹弹头的绿色木箱,但是哪里都没有——可能是给炸掉了,也可能被别的团队象他阿盖耶夫一样,错拿走了。终于,他在被烧过的弹药堆边缘上发现一些涂有黑色伪装的CP—1型手榴弹箱。这种手榴弹,战士们通常称作“柠檬式’手榴弹。阿盖耶夫大喜过望,边招呼司机,边捧起一个整箱朝卡车跑去。

  单是这种柠檬式他们就把载重一吨半的卡车差不多装满了,此外又顺便装了几箱步枪子弹。卡车再度沿着破碎的石路朝团队驶去。

  这时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进入黄昏,田野上笼罩着一片灰色的烟雾。森林后面的村庄方向,战斗仍很激烈,不知怎么,阿盖耶夫觉得现在战斗离村庆更近了。他被不样的频感困扰着,但仍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让车停在小松林边上,离大路不远的地方有几名红军战士正在挖掩体。

  阿盖耶夫跳出了驾驶室,他问战士是哪个部队的,但第一个人却象哑巴似的毫无反应,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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