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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看了看自己桌上的,再看看儿子桌上,梁峰咳了一声:“阿父再用碗羊乳好了。”
除了成瘾症状外,重金属中毒仍旧需要顾虑,多吃点蛋白餐也不错。在梁荣监督的目光下,梁峰又喝光了一小碗羊奶,方才舒了口气。
吃完了饭,又用清水漱了口,梁峰笑道:“荣儿看起来又高了些,这些日子留在家中,可有好好练习箭术琴艺?”
学业他是不愁的,梁荣的自觉性本就高,加上老师悉心教导,肯定不会偷懒,所以不如问问其他。这年代可没有考级证书之类的东西,琴棋书画乃至骑射都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的贵族教育,放在梁荣这边,已经算是娱乐了。
梁荣点了点头,罕见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父要到晋阳赴任吗?”
看来自己升任刺史的消息,小家伙也听说了。梁峰道:“确实如此。再过两日,为父就要启程,赶往晋阳了。”
“那荣儿能一同去吗?”梁荣急急问道,甚至连身形都前倾了几分。
闻言,梁峰皱了皱眉。这次入晋阳,可不是件轻松事。再怎么说,也是被围困了一年之久的城池,加之前后左右的豺狼虎豹,还不定能不能保证安全。他可以驻守孤城,但是让荣儿处在那样的险地,实在不能心安。
但是面前那小家伙一副急切模样,简直恨不得挂在自己腰上。就这么说出来,一定会惹他伤心。
只是略一思索,梁峰就让面上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次为父去晋阳,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荣儿必须留在上党,替为父守好家园。”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郑重。梁荣愣了一下,小嘴立刻抿了起来。他不能跟阿父去晋阳了,但是这也是阿父第一次这么郑重的嘱托与他。小小心肝几乎揪成一团,梁荣张了几次嘴,才低声答道:“阿父去晋阳,还很危险吗?”
这一点,梁峰没想隐瞒:“晋阳被围一年,又是并州治所,腹背受敌。自然是危险的。但是皇命在身,阿父必须前去坐镇,解决叛乱的匈奴人,保住一州安定。艰险会有,困苦也未必会少,着实没有心力,照看府中了。荣儿明年就要总角,也学了不少诗书数算,可以为阿父分忧了。”
这责任,在梁峰看来也过重了一些,然而梁荣那始终泛着红意的眼眶,却牢牢擒住了泪水。过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阿父放心,荣儿会照看家中,不让阿父担心。”
看着小家伙这副模样,梁峰不由长叹一声,侧身把儿子揽在怀中:“平素你就留在潞城,好好进学。若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尽快写信送来晋阳即可。一切我会让朝雨安排妥当,学馆休假时,你就回府住下。还有你那崔先生也会留在上党,若是有事,多向他问询便好。”
这话,其实也不是敷衍欺瞒。梁府只有他父子二人,若是都离开上党,难免会让下人有失了主心骨的不安。但是梁荣留下,就不一样了。这是他的独子,也是梁府未来的主人。只要有梁荣在,下面诸人就不会放松懈怠。而小家伙待在上党这个大后方,也更让他安心。
只是孩子才八岁,又要跟自己分离,实在让人心痛。
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袍,梁荣把小脑袋埋进了那散发着药香的怀中。那具身躯又纤弱了许多,都有些骨瘦嶙峋了。可是阿父还是撑起了一府、一郡乃至一州之地,把自己和更多人护在羽翼之下。他已经到了总角之年,不能再像年幼时那样,只为了自己,给阿父添麻烦了。
只是一直牢牢含着泪水,终是忍不住脱出了眼眶,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
奕延未在太守府久留。简单同段钦交代了祁县之事后,他就离开了府衙。跟其他文官武将一样,如今奕延在潞城也有属于自己的官邸,只是布置太过朴素,莫说是婢女歌伎,就是伺候的仆从都少得可怜。相反,出入都有亲兵,亦有行令禁止。简直就像把另一个军营搬到了城中。
到了家中,他先处理了一些残留的公务,随后起身,进行每日必须的操练。一套刀法,一套枪法,还有蛙跳、俯卧撑、引体向上这些从主公那里学来的技法。七月暑气还未消去,哪怕穿着单薄衣裳,汗水也如淌水一般。但是奕延一声不吭,只是沉默的按照标准,完成一个个动作,浑身肌理宛若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和蕴藏的杀机。
所有训练完成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取水沐浴之后,他随意披上一件单衫,来到了书房。饭菜已经摆上,一如既往,有肉有饼,跟军中的伙食也无甚差别。吃完之后,他便取来兵书,边看边记,学了起来。
若是有人说,上党都尉,梁府主帅,每日都是这样打发闲暇,定然有人会难以置信。莫说令狐况那样的世家子,就是吴陵这样的军汉,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少不得吃酒作乐,消遣放松。他们这种刀口舔血之人,下得战场,往往比其他人要放纵不羁。只因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什么叫朝不保夕。只是一枚冷箭,就能要了自家性命。换来官职赏赐,不用来吃喝玩乐,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奕延从未如此。从认字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年。他的书房里,还有太多未曾读懂的兵书、史书。主公告诉过他,要熟读这些书本上的东西。若是这些东西,能让他麾下多些活命之人,他愿意多读上几册。
笔锋沙沙,落在微黄的麻纸之上。那字迹,有些像梁峰的手笔。但是没有对方的洒脱从容,反而多了几分锋锐,银钩铁画,似能入木。
就着火烛看了小半个时辰,奕延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这也是主公教的,读书不能太久,也不能都放在晚间,以免伤目。他是靠眼睛吃饭的,若是视力欠佳,如何操弓纵马?
如果今时今日还伴在主公身侧,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下几盘棋,或是拿出琴来,一人弹奏,一人聆听。甚至谈谈兵书,谈谈古事,对着沙盘推演一下当年那些名垂史册的战役。亦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燃香饮茗,偷得半日闲。
那筋骨分明的手,垂了下来。奕延睁开了灰蓝的眸子,望向身侧。满室寂寥。
他有多久,未曾自自然然伴在那人身侧了?
夜风拂动窗棱,发出咻咻轻响。奕延起身,来到了书房另一侧,从木箱中取出锥凿,继续未完成的活计。他刻的,是一块玉牌。玉是上好的羊脂白,花了他不少薪俸。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是他亲手雕琢。
他的父亲,是乡里有名的佛雕师。他也学了些手艺。只是不算精湛。先是花草,之后禽兽,随后才是鬼神,而神佛,永远只能放在技成之时。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
他的手艺不算精湛,然而此刻,刻得却是一尊佛。衣褶飘飘,眉眼舒展,在端庄之余,多出几分婉约柔美。就如梦中之人,落在了白玉之上。
这是他心中的神佛,也是唯一能够压住那些躁动和不安的法子。似乎只要凝神静气,就能一点点接近心头所念。也许终有一天,惟妙惟肖的佛像,能挂在那人颈间。
叮的一声,金玉相碰。奕延似忘却了所有烦恼,静静的雕琢着,膜拜着,这小小的玉佛。
※
翌日,梁峰醒来便投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毕竟离开上党这么长时间,又起程在即,还有不少事等他决断。然而从早忙到晚,当终于能够坐在书房,喘上口气的时候,梁峰心中又烦躁了起来。
把事情放在那里,装作视而不见,终究不是他的习惯。再有几天,就要赴任,不能再拖下去了。
“唤奕都尉前来见我。”最终,梁峰还是对开口吩咐道。是该重新厘清这团乱麻了。
然而传令下去,人来的却有些慢。喝了两盏茶,又批了不少文书,门外的脚步声才姗姗来迟。梁峰不由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少顷,屋门被推了开来,那高大身影,走进了书房。
来人额上有汗,身上有土,显然是一路赶来的。梁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去城外马营了。但是人都叫了过来,说这些也没甚用处。清了清嗓,梁峰对身旁侍女道:“苍岚,命人都退下去。”
苍岚一如既往沉默的行了个礼,就退出门去。奕延那英挺的眉峰微微一皱,缓缓跪坐在了梁峰面前。这样的情形,他碰到过一次了。主公主动的传唤,又屏退左右,找他来说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看着奕延那极为执拗,也极为坚定的目光,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伯远,两日之后,就要北上晋阳了。此次前去,你的任务着实不轻。要同晋阳人马一起抗击匈奴,甚至可能要应对朝廷派来的宁北将军……”
梁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事关并州存亡,不可轻慢待之。”
“末将晓得。”奕延沉声应道。
他的神情太过镇定,让梁峰忍不住眉头紧皱:“既然如此,你那些……乱念,还是收住为好……”
在“乱念”一词上,梁峰的声音不由轻了一分,然而还不待他说完,奕延便截住了话头:“主公自可安心。末将从未因私心,耽误公事。这点,末将还是懂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这么长时间,他确实从未察觉到,奕延心里还有别样的想法。就算突然变的冷了些,疏离了些,他也把情绪掩饰的极好。别说耽搁正事了,就是朝夕相处的自己,也都未曾察觉。
见鬼的,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然而这样的话,可不是现在该说的。梁峰的神情更加严厉了些:“你可想过,我不喜男子?”
奕延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主公在我面前手刃了严籍那狂徒,我自知晓。”
不说,梁峰自己都忘了。是啊,正是在这上党太守府中,他杀了向自己献殷勤的严太守,夺了这个位置。而那日,奕延是在场的。
等等,正是那时,奕延才察觉了到这段畸恋吗?
简直比预料的还要头痛,梁峰顿了顿才道:“既然如此,退一步,不更好吗?我视你为弟子、知己,毁了这些,岂不可惜?”
话一出口,梁峰就后悔了。因为毁了这些的,恰恰不是奕延,而是他自己。若没有当日毒发乱了神智,奕延恐怕能把这些心思埋一辈子,不会越雷池半步。可惜,阴差阳错,让一切变成了枉然。
目中闪过一丝苦痛,奕延垂下头颅,伏在了梁峰身前:“我能骗过主公,却骗不得自己。主公自可厌我辱我,我却不能离了主公。”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重量。激的梁峰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若是我因此,定要远你呢?!”
奕延猛地抬起了头,一双炽热的眸子,凶狠地印在了梁峰身上:“我会让主公,无法弃我而去!”
那眼神,是具有攻击性的。若是后世,有姑娘遇到这样的追求者,怕是直接会生出惧意。把人当做变态处理,逃的越远越好。但是梁峰不是姑娘。他谈过无数场“恋爱”,深谐一切套路和手腕,却从没有一个,会用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来发起追求。这已经不像是温文尔雅的示爱了,反倒像捕猎和战斗,不死不休!
然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心跳竟然快了几分。“战或逃”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天性,梁峰从未选过“逃跑”。
神思只是一晃,梁峰立刻稳住了自己。那攥紧的拳头,捏得愈发紧了:“到底是什么让你执迷不悟?因为这张脸?若是我为你找个更俊美的男子呢?”
奕延的表情像是抽了一下,不知是苦还是痛。他的唇,也抖了两下,方才发出声音:“不会有人,似主公这么对我了。”
是啊,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了。把他视作真正的人,而非粗鄙丑怪的胡虏。从第一眼相见时,那人的态度就从未改过。不因他的皮相,不因他的身份。如此,珍而重之。
奕延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面前之人,也许那四目相接的一瞬,就注定了一生沉沦。
梁峰哑住了。劝一个深爱的人不爱,甚至比劝一个想死的人不死还难。因为爱,终归是世上最易让人痴迷的东西,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奕延却没有就此乘胜追击,而是再次深深跪伏在地:“主公勿忧。末将,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看着那只会为自己折下的脊背,梁峰心中甚至都生出了几分同情。这对奕延而说,真的不算公平。可是身为局中人,他又能怎么做呢?
见面前人久久不答,奕延也未再多言。缓缓站起身,如同来时一般,退了出去。
当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梁峰才呼出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他是见过同性之爱的,甚至自家发小就有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的伴侣。他们亦如世间恋人一般,爱的真挚隽永,十数年未曾分离。这样的爱,梁峰并不歧视。只是这些深情——无关性别——从不在梁峰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可能有羡慕,可能有感叹,却不愿真正触碰。只因他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付诸真心的人。
直到今日。
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