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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总小悟
第001章:锦归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景泰九年的第一场大雪,在子夜时分簌簌落下。
雪落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燕京城内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晨曦微露时,晏锦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疼……”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额头上冒着冷汗,腿部传来的疼痛,让她不禁狼狈地抽搐了起来。
实在很痛,她想要叫,可她此时哪里还叫得出来。手里抱着的绿绮古琴跌落在地,上好的琴弦像是活了一样,缠绕在她脖颈上,勒出深深的血痕。
在一片惊惶的叫声中,她听到有人说:没救了,这是雀啄脉。
晏锦忽然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还未想死——她不能死,那样绝境都撑过来,现在却要死去。不行、不行……晏锦挣扎了起来,彷佛这样,便能挣开那一片粘稠的血腥。
“葬入鹘岭。”男子的声音醇厚清冷,如此熟悉。
不要!
她大汗淋漓的从梦中苏醒,茫然的环顾了四周一阵,眼里逐渐清明了起来。
“不要想了。”晏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安慰自己,“都过去了。”
鼻翼间传来白术清新的味道,一切都在提醒她,自己还活着。她静下心来,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后,依旧没有半分睡意。
过了一会,外面似乎有了动静。
一阵窸窸窣窣后,晏锦听到有人在轻声问:“夏茗,长姐可醒了?”
夏茗回道:“回二小姐话,大小姐这会还未曾醒来。”
内室,忽然凉了一些。
紧接着便是急促的脚步声:“长姐……长姐……您醒了吗?”
晏锦眯了眯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站着的人:“阿宁?”
“长姐,你醒了呀?”晏绮宁挥手示意,让身后的婆子将晏锦扶着坐起身。
晏绮宁是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可是她们的外貌和性子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尚不足十岁的晏绮宁,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担忧。
晏绮宁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长姐,你腿可好些了?”
晏锦轻轻地点了点头。
“季姨娘性子素来如此,她心思重且手段慎密,偏生你我还避不开。”晏绮宁见晏锦不说话,便心疼道,“若不是季姨娘日日在六妹跟前胡乱排揎,六妹又怎敢将你推下假山。”
晏锦看着晏绮宁眼中已蓄出点点模糊的水气,一时语塞。
若是从前,瞧着妹妹这个样子,她怕是会心疼的安慰几句。
可是现在——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姐,你怎么不说话?”晏绮宁面露讶色,一双清澈如泉的眼里噙着泪水:“你别和自己置气,会气坏了身子。我昨儿已经帮你罚过六妹了,她这会怕是还没醒过来呢。”
晏锦不语,晏绮宁却有些急了:“长姐?”
“嗯?”晏锦淡淡地回了一句,嗓音有些沙哑。
晏绮宁见晏锦说话了,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方才经过锦辉苑的时候,见到二婶了,二婶同我讲,爹爹快回京了。这些年,我也时常挂念爹。长姐,您可别怨爹,为了仕途几年不回来看望你我,他也有他的难处。”
晏锦神色微滞,半响后眼里才恢复了清明:“你说,爹快回来了?”
“嗯,约摸两日马车便进京了。”晏绮宁看了一会晏锦,才轻叹:“可是我……还是会害怕,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居然会害怕。”
晏锦拢了拢衣裳,眼里划过一丝凄凉,她听明了晏绮宁话中的意思。作为子女,她竟视父亲如怪物。
晏锦缓了缓,才柔声道,“阿宁,去给我倒杯水来”
晏绮宁瞧着晏锦苍白的神色,乖巧得点了点头,然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便朝着内室靠南墙的红木桌上,倒了一杯热茶。
晏锦斜睨了一眼晏绮宁,将自己颤抖不已的手藏在锦被中,思绪却又忍不住飘远了。
她们的父亲晏季常是清平侯府的世子,因为幼年出过天花,不听大夫嘱咐,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留了一脸的伤疤。
因他脸上的伤疤太深,大夫也束手无策。所以如今无论在府中还是外出,晏季常皆会带着铁面具遮住面部。
京城众人私下给晏季常取了个绰号——“夜叉”。
听闻风声后的晏季常,平日里便更是抬不起头来。
晏季常十六便娶了她们的母亲,虞家的大小姐虞氏。
成亲以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是虞氏命苦,头一年早产生下嫡长子晏煦后,身子便一直虚弱。晏煦是个福薄的,三岁那年跟父亲晏季常一样得了天花,京城内的名医拼尽全力,也没有救回晏煦的性命。
晏煦夭折之后,虞氏难受的寝食难安,不到一个月,人便瘦如柴骨。后来,虞氏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京外灵隐寺十分灵验,她便不顾身子虚弱,整日奔波于灵隐寺跪求佛祖再赐麟儿。第二年虞氏有了身孕,晏季常大喜捐了不少的香火钱给灵隐寺。
只是可惜虞氏身子太过于虚弱,早产生下一对女儿,便撒手人寰。
虞氏去世后,虞家便将虞氏的胞妹小虞氏嫁了过来给晏季常做继室。小虞氏进门三年无所出,且性子又孤僻喜静,便让晏家老太太冷了脸。
当众人以为晏季常命中注定无子之时,虞氏的贴身丫环季氏却有了晏季常的孩子。晏家老太太大喜,抬了季氏为季姨娘。第二年季氏便为晏季常诞下一儿一女。
晏锦是嫡长女,也是丧妇长女,自小便被周围的人取笑。连带祖父祖母,也略有些不待见她。
反而是和她一母同胞的妹妹晏绮宁,十分受周围人的喜爱。
“长姐……”晏绮宁乖巧的将水杯端给晏锦:“爹这次回来,长姐您还回海棠院住吗?”
五年前晏季常只是个工部主事,后来黄河发大水,便升为工部员外郎,去了原州。这一去,便和京城里的联系少了。
晏锦知道,若不是这些年来父亲治水有功,晏家人怕是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
晏锦接过水,轻轻地啜了一口,想着以前世幼年的性子听了这话,该是如何。过了一会她才轻声道,“你想回沉香院吗?”
“我,想回去。”晏绮宁身子微微颤抖,又坐在晏锦的身边,压低了嗓音,“只是回去了,怕是又会和从前一样,夜里总是会发噩梦。”
晏锦扫了一眼晏绮宁,没有出言安慰。
眼前的晏绮宁,年岁尚小,眉目瞧着也是温婉,可就是在这张无害的表皮下,却藏着一颗歹毒的心。
第002章:姐妹
她明白,晏绮宁嘴里所谓的‘噩梦’是何意。
她和晏绮宁五岁那年,不知为何会走错到父亲的房间。
犹记得父亲那一日醉得不省人事,脸上的面具掉落在枕边,她和晏绮宁瞧见了父亲面具下的那张容颜,吓的挪不动脚,双双大哭了起来。
那张面容,太过于恐怖、狰狞。
从前,晏绮宁每次提起父亲的面容,晏锦都会被吓的夜里噩梦连连。
父亲似乎也自知理亏,便减少了见女儿的次数,最后便去了原州,三年不归京。
晏锦回忆起前世父亲的眼神,除了落寞,还有满满的悲伤。
无论是谁,被自己的子女嫌弃、厌恶,都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前世,晏绮宁同晏锦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同你是不一样的,我和那个夜叉没有关系。反而是你,生的再好,被那个夜叉保护的再好,如今不是依旧被我踩在脚下?”
晏锦想到这些,眼角便忍不住有些泛酸。灼灼的,又有些烫。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出泪来,却又迟迟没有动静。
她想,自己是有多久不会哭了。
晏绮宁试着轻轻推了推她,“长姐?”
晏锦抬起头,目光冰冷。
晏绮宁尴尬的收回手,挪开视线:“长姐您放心,爹平日里虽宠季姨娘,但是这次归来一定会为你找个公道的。”
半响后,晏锦轻声地说:“嗯。”
晏绮宁静静地陪晏锦坐着,直到向妈妈挑了帘子进屋,她才起身告辞。
“小姐,天寒了。”跟在向妈妈身后的小丫环春卉,手里捧着汤碗行礼,“太太吩咐小厨房炖了羊肉汤,说是给您补身子。这会正热着,小姐用过之后,还能驱寒。”
晏锦眉头微蹙,淡淡地道,“不吃。”
春卉捧着汤碗,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这么尴尬的站在晏锦的身前。直到向妈妈递了个眼色给春卉,她才狼狈地退了出去。
向妈妈赶紧赔笑,“小姐您瞧,太太终归还是心疼您的。再过两日大爷就要归京了,太太忙里忙外的张罗,还记挂着让人给你送羊肉汤。”
晏锦微微垂眸,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自知自己性子颇怪,自小便不喜吃太腥太热的东西。尤其到了夏日,更为挑剔。
小虞氏送来的羊肉汤,两样都占齐了。
“向妈妈。”晏锦斜了她一眼,“你去请太太过来,说是我有事,想同她讲。”
她现在腿脚不便,自然不能亲自去见小虞氏。
向妈妈有些不解,忙道,“小姐,您是说让老奴去请太太来映月院?”
“是。”晏锦装作没有听出向妈妈的不解,似笑非笑,“还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向妈妈看出晏锦有些不悦,便赶紧点头回答,“老奴知道了。”
向妈妈从屋内退下,出门之后便朝着屋子啐了一口。
在一旁的站着的小丫环夏茗瞧见了,便笑着问,“小姐又惹向妈妈您生气了?”
“她敢。”向妈妈强忍着内心的不快,满不在意,“走,你跟我去请太太,今儿太太给小姐送了羊肉汤。小姐要见太太,怕是……”
夏茗听明其中的意思,掩嘴浅笑,“太太这次要遭罪了,小姐恐怕是生了大气。”
晏锦清楚的听见,屋外向妈妈和夏茗的对话,也难怪她们会这样猜想。小虞氏性子孤僻,晏老太太瞧不上眼,她便更不用说了。
她恨极了小虞氏,所以前世从未唤过小虞氏一声母亲。
因为这件事情,她和父亲私下争吵了无数次。
对于小虞氏,她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
母亲去世不足百日,小虞氏便急匆匆的嫁进了晏家,给父亲做了继室。
那会,她认为小虞氏贪恋晏家的权势,所以才会急着入晏家。
直到,父亲含冤离世。
晏家人冷漠待她,连她一直疼爱的妹妹,对她都不愿多理睬。这个时候,唯有小小虞氏始终不变,依旧如往日一般关心她冷暖。
她恨了一辈子,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居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那时,她如梦初醒。
小虞氏会嫁入晏家,是想护住她和晏绮宁,怕她们受委屈。
她回首这些年来关于小虞氏的事。记忆里,她只记得小虞氏的不好,而现在在她脑海里闪过的,却全是小虞氏的好。
从前,她便说小虞氏会后悔。
如今,后悔的人却是她。
晏锦咬紧下唇,瞧着红木桌上搁的青花瓷瓶中,插着晏绮宁摘下来的打着花骨朵的红梅。
这一切熟悉的场景都在提醒她,眼前的不是梦境。
景泰九年,晏绮宁和六妹晏谷兰发生争执,她帮着晏绮宁骂了晏谷兰,结果却不知被谁推了她一下,她便失足跌下假山。
她昏迷时,一直念着晏谷兰的名字,周围的人便以为是晏谷兰推她下假山。
后来,季姨娘不得已便带着晏谷兰跪在映月院外,跪求她原谅。
她醒来后,便听到晏谷兰在院外哭着说:“姨娘,回去吧,你的腿都肿了。我真的没有推长姐,是二姐推的,姨娘,你为何不信我?”
对于晏谷兰的话,晏锦自然是不信的。
只是后来她嫌晏谷兰哭泣声吵闹,便让向妈妈去赶季姨娘回去。结果不知为何,晏府上上下下却传她心肠歹毒,差点要了季姨娘和晏谷兰的性命。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日是晏绮宁拿着她的汤药,在里面放了泻药,吩咐向妈妈拿给季姨娘和晏谷兰。说季姨娘和晏谷兰喝了这药,这事便就算了。若是季姨娘和晏谷兰不愿喝,便给她们灌下去。
季姨娘自然不愿意,她力气大可以推开药碗。可晏谷兰年幼,避不开,便被几个婆子把药灌下去,最后晕了过去。
晏锦当时知道事情真相后,便怨晏绮宁这事做的太过。
可谁知晏绮宁委屈的落泪,还辩解道,“我瞧着长姐每日喝这些苦药,腿还疼的不能入眠。我也要她们尝尝这滋味……长姐,我没有做错。”
妹妹哭的梨花带雨,她便也不好继续责怪。
她身子骨好起来,能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沈家太太邀京城众位太太赏花,晏老太太始终怨她恶毒又心疼季姨娘,便罚她不许去花宴,而让晏谷兰替了她的名额。
晏锦自小喜欢热闹,不能去花宴自然遗憾。但是看着妹妹眼里带笑跟她撒娇,那些遗憾也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现在晏锦才怀疑,或许那时晏谷兰说的话是真的,晏谷兰并没有推她下假山。因为若是晏绮宁真的想帮她出气,又怎么会让她背负那样的恶名。
定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