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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各人所言非虚,单正全家确是尽数葬身在火窟之中了。阿朱低声道:“这大恶人当真辣手,将单正父子害死,也就罢了,何以要杀他全家?更何必连屋子也烧去了?”乔峰哼了一声,道:“这叫做斩草除根,倘若换作了我,也得烧屋。”阿朱一惊,道:“为什么?”乔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单正曾说过几句话,你想必也听到了。他说道:‘我家中藏得有这位带头大哥的几封书信,拿了这封信去一对笔迹,果是真迹。’”阿朱叹道:“是了,他就算杀了单正,怕你来到单家庄中,找到了那几封书信,还是能知道这人的姓名。一把火将单家庄烧成了白地,那就什么书信也没有了。”眼见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势正烈,一桶桶水泼到火上,霎时之间化作了白气,却哪里遏得住火头?一阵阵热气喷将出来,只冲得各人不住后退。众人一面叹息,一面大骂乔峰。乡下人口中的污言秽语,那自是难听之极了。
阿朱生怕乔峰听了这些无理之极的辱骂,怒气难以抑制,竟尔大开杀戒,这些乡下人可就惨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见乔峰脸上显现的,却是一副奇怪之极的神色,似是伤心,又似懊悔,但最大的神气,还是怜悯。好像他觉得这些乡下人愚蠢之至,不值得一杀。乔峰叹了口长气,道:“天台山去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确是无可奈何之事。天台山智光大师当年虽曾参与杀害他父母这一役,但近二十年来,智光大发心愿远赴异域,采集树皮,医治浙闽两广一带百姓的疟病,活人无数,自己却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愈后武功全失。这等济世救人的行径,江湖上无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师来,谁都称之为“万家生佛”。乔峰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肯去和他为难。两人离了泰安,取道南行。这一次乔峰却也不想拚命赶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说不定还可保得智光大师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多半又是见到智光大师的尸体,说不定连他所居的禅寺也给烧成了白地。何况智光行脚无定,云游四方,未必一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是在浙东,两人自泰安一路向南。这一次缓缓行来,恰似游山玩水一般,乔峰和阿朱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若非心事重重,实足游目畅怀。这一日来到镇江,两人上得金山寺去,纵览江景,乔峰瞧著浩浩江水,向东而去,猛地里想起一事,说道:“那个‘带头大哥’和‘大恶人’,说不定便是一人。”阿朱击掌道:“是啊,怎地咱们一直没有想到此事?”乔峰道:“当然也或者是两个人,但这两人定然关系异常密切。否则那大恶人决不至于千方百计,要掩饰那带头大哥的身份。”阿朱道:“乔大爷,我还想到,那晚在杏子林中述说往事,只怕……只怕……”,说到这里,声音不禁有些发颤。乔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恶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颤然道:“是啊。那铁面判官单正说道,他家中藏有带头大哥的书信,这番话是在杏子林中说的,他全家被烧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来,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发抖,靠在乔峰的身侧。乔峰道:“我还有一件事奇怪。”阿朱道:“什么事?”
乔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说道:“这大恶人聪明机谋,处处在我之上,说到武功,只怕也不弱于我,他若要取我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他何以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的名字?”阿朱觉得他说得入情入理,拉著他的手臂,说道:“乔大爷,我想那大恶人自从害了你爹娘之后,对你心中有愧,不肯再加害于你,当然,也不愿你去报仇,以致命送你手。”乔峰点了点头,道:“多半如此。”向她微微一笑,道:“他既不愿害我,自然更加不会害你了,你不用害怕。”过了半晌,叹道:“乔某枉称英雄,却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绝无还手之力。”
过长江后,不一日又过钱塘江,来到天台县城。乔峰和阿朱在县城的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来,正要向店伙打听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的帐房忽然匆匆进来说道:“乔大爷,天台山止观禅寺有一位师父前来拜见。”乔峰吃了一惊,他住宿客店之时,曾随口诳称自己姓关,便道:“你何以叫我乔大爷?”那帐房道:“止观寺的师父说了乔大爷的形貌,一点不错。”乔峰和阿朱对瞧了一眼,心下均极惊异,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装,而且与在山东泰安时又颇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给人认了出来。
乔峰道:“好,请他进来相见。”那账房转身出去,不久带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僧人进来。那僧人合什向乔峰为礼,说道:“家师上智下光,命小僧苦茶邀请乔大爷、阮姑娘赴敝寺随喜。”乔峰听他连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诧异。
乔峰说道:“不知师父何以得悉在下的姓氏……”苦茶和尚说道:“家师吩咐,说道天台县城‘倾盖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乔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来迎接上山。这位是乔大爷了,不知阮姑娘在何处?”原来阿朱扮作个中年男子,苦茶看不出来,还道阮姑娘不在此处。乔峰又问:“咱们昨晚方到此间,尊师何以便知?难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领么?”苦茶还未回答,那帐房先生抢著说道:“止观禅寺的智光大师是有道高僧,神通广大,屈指一算,便知乔大爷要来。别说明天后大的事算得出,便是五百年之后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无所不知呢。”乔峰知道智光大师名气极响,一般愚民更是奉若神明,当下也不多言,说道:“阮姑娘随后便来,你领咱二人先去止观寺吧。”苦茶道:“是。”乔峰要算房饭钱,那帐房说道:“阁下既是止观寺老神僧的客人,这几钱银子的房饭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乔峰道:“叨扰了。”心下暗想:“智光大师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爹的怨仇,我是一笔勾销,决计不报的了。只盼他能将那大恶人的身份向我透露,我便心满意足。”当下随著苦茶,出得县城,径向天台山而来。
天台山风景清幽,只是山径盘旋曲折,甚难辨认,当年刘阮误入天台而遇仙女,可见山水固极秀丽,山道却不易行走。乔峰跟在苦茶身后,见他脚力甚健,可是显然不会武功,但他素知人心险诈,并不因此而放松了戒备之意,寻思:“对方既知是我。岂有不严加防范?智光大师虽是有德高僧,旁人却未必都是和他一般的心思。”但见山道愈行愈险,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备敌人随时来袭。
岂知一路平安,太平无事的便来到了止视寺外。这止观寺在江湖上声名甚响,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座小庙,灰泥和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苦茶引来,如果乔峰和阿朱亲自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苦茶来到寺外,也没什么通报、接见等等规矩,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嘉客远来,快去烹茶。”说著便迎了出来,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忍人又先行了一步,赶在头里将智光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了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乔峰深深一揖,执礼甚恭。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乔峰身子一颤,他虽然早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听智光第一次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一点点的显露,当即躬身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智光点了点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木椅上坐定,苦茶送上茶来,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是变怍了女人,大是惊诧,只是师父在座,不敢多问。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咱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三槐养育,须得跟他之姓。”乔峰泪如雨下,站立起来,说道:“在下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著便拜了下去。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乔峰转头向阿朱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帝所娶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外戚萧家威势更重。萧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早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影子也没留下。”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了,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够救活?”说著从衣袖之中,取出一张极大的黄纸来,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萧峰全身一震,将黄纸接过,展了开来,只见纸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的白字,弯弯曲曲,形如蝌蚪,却是一字不识,知道这便是契丹文字了,但见这些字迹笔划雄健,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所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所书,不由得眼前模糊,泪水潸潸而下,一点点都滴在纸上,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咱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释,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儿不错的了。萧施主,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爱妻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拓片收起,泣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原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母亲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智光道:“咱们初时只道令尊率领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夺经书,待得读了这石壁遗文,方知道事出误会,大大的错了。令尊既然投崖自尽,决无写些假话来骗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夺经,又怎会携带一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夫人,怀抱一个甫满周岁的婴儿?事后咱们详加查究少林夺经这消息的来源,原来是出于一个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戏弄那位带头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萧峰道:“嗯,原来是想开个玩笑,这个妄人怎样了?”智光道:“带头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恼怒之极,那妄人却逃了个不知去向,从此无影无踪。如今事隔三十年,想来也必不在人世了。”
萧峰道:“多谢大师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使萧峰得能重新为人。萧某只想再问一件事。”智光道:“萧施主要问何事?”萧峰道:“那位带头大哥,究是何人?”智光道:“老衲听说所施主为了查究此事,已将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打死,又将泰安单家庄烧成了白地,料得施主迟早要来此间。施主请稍候片刘,老衲请施主看一样物事。”说著站起身来,走向后堂。过了一会,苦茶走到客堂,说道:“师父请两位到禅房说话。”萧峰和阿朱跟著他穿过一条竹荫森森的小径,来到一座小屋之前。苦茶推开板门,道:“请!”萧峰走了进去,只见智光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向萧峰笑了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写起字来。这小屋中的地下久未打扫,积尘甚厚,只见他在灰尘中写道:“万物一般,众生平等!畜生圣贤,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俱在灰尘。”写毕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萧峰瞧著地下这八句话,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来,不但仁者恶人都是一般,连畜生饿鬼,和帝皇将相亦无差别,我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实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门子弟,怎能如他这般洒脱?”说道:“大师,到底那带头大哥是谁?还请见示。”连问几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萧峰定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见他脸上虽有笑容,却似是僵硬不动。
萧峰连叫两声“智光大师”,见他仍无半点动静,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却原来呼吸早停,已然圆寂。萧峰凄然无语,躬身拜了几拜,向阿朱招招手,道:“咱们走吧!”两人悄悄走出止观寺,垂头丧气的回向天台县城,走出十余里,萧峰说道:“阿朱,我本无加害智光大师之意,他……他……何苦如此?”阿朱道:“这位高僧看破红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