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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来路上便听见有奔行迅捷的脚步之声传来,萧峰一听,心想:“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属。”果然那人奔到近处,乃是笔砚书生朱丹臣。阮星竹也已听到了脚步之声,她却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殷郎,段郎!”快步迎出。
朱丹臣一躬到地,说道:“主公命属下前来禀报,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来。”阮星竹一怔,问道:“什么急事?什么时候回来?”朱丹臣道:“这事与姑苏慕容家有关,好像是发现了慕容公子的行踪。主公万里北来,为的便是来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来小镜湖畔相聚,请夫人不用挂怀。”阮星竹泪凝于眶,哽咽道:“他每次说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见人面。好容易盼得他来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气死凌千里一事,心头极是悲愤,段正淳的话既已传到,便不愿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头便行。阮星竹待他走远,低声向阿紫道:“你轻功比我好得多,快缀著他,在道上给我留下记认,我随后跟来。”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么奖赏?”阮星竹道:“妈妈有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还要什么奖赏?”阿紫道:“好吧,我在墙角上写个‘段’字,画个箭头,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搂著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赶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镜湖畔悄立半晌,这才沿著小径走去。阮星竹一走远,泰红棉母女分别现身,两人打了个手势,蹑足跟随在后。萧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记认,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过了。”他走了几步,蓦地在月光下见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单,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手出一掌,劲风到处,击得湖水四散飞溅,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团碎片。萧峰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
此后这几日中晓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饭,每到一个市镇,总在墙脚边见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记号。有时是阮星竹看过后擦去了,但痕迹仍是宛然可寻。
一路向北行来,天气渐渐寒了,这日来到河南境内,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大雪来。萧峰行到午间,在一间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瘾未杀,那酒店中却没酒了,萧峰好生扫兴,迈开大步疾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大城,走到近处,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已是到了信阳。这一路上他只是追寻阿紫留下的记号,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风景,全没在意,竟然重回信阳。其实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轻而易举,加快脚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赶上不可。只是自从阿朱死后,心底老是空荡荡地,不知如何打发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寻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却又如何?找到了正凶,报了大仇,却又如何?我一个人回到雁门关外,在风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却又如何?”是以一直并未紧追。
他一进信阳城后,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记号,只见城墙脚下用石灰画看一个‘段’字,字旁的箭头指而向西。萧峰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并驾而行,到信阳城西马夫人家中去套问讯息,今日回想,当时每走一步,便是将阿朱向阴世推了一步。只行出有六里,北风更紧,雪更下得大了。
萧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记号,径向西行,那些记号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剥去了树皮而画上去的,树干刀削之处树脂兀自未干。萧峰越看越奇,这些记号指向的正是马大元的家中,寻思:“其非段正淳知道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帐去了?是了,阿朱临死时在青石桥上跟我说话,曾提到马夫人,都是给阿紫听了去,定是转告她爹爹了。可是我们只说马夫人,他们怎知道就是这个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郁郁,颇有点神不守舍,这时逢到特异之事,霎时间精神一振,回复了昔日与劲敌交锋时的警觉。见道旁有座破庙,当即走了进去,掩下山门,放头睡了三个时辰。二更时分,这才依时醒来。他离开大道,抄著小路向马夫人家中行去,将到临近时,隐身树后,察看周遭形势,只看了一会,嘴角边便微露笑容,但见马夫人屋子的东北侧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再看一会,又见到秦红棉母女伏在屋子的东南角上。这时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个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层白雪,屋子的东厢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黄光,却是寂寞无声息。萧峰折了一根树枝,投向东方,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声处望去,萧峰轻轻一跃已到了东厢房的窗下。
其时天寒地凉,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萧峰守在窗外,只听得片刻,便听得一阵朔风自北方呼啸而来。待那阵风将要扑到窗上,萧峰轻轻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阵风同时击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声响,木板裂开,连里面的窗纸也破了一条缝。秦红棉和阮星竹等虽在近处,只因这掌风和真风配得丝丝入扣,竟然也未察觉,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会知觉。萧峰凑眼到破缝之上,向里张去,一看之下,登时呆了,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段正淳短衣小帽,盘膝坐在炕边,手中拿著一只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边打横而坐的一个妇人。那妇人身穿缟素衣裳,脸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马大元的孀妇马夫人。
萧峰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是谁将这情景说与他知,他必斥之为荒谬妄言。他自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见到马夫人后,此后每次会见,总是见她冰清玉洁,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连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萧峰也是从未一见,哪里料想到竟会变成这般模样。更奇的是,她以言语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绵绵,酒酣香浓,斗室春暖,哪里有什么仇怨?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成对。”马夫人哼了一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著你这个冤家,你……你……早将人置之脑后,哪里想到来探望我一下。”说到这里,却是眼圈儿红了。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
只听段正淳陪笑道:“你和马副帮主成婚之后,我若是再来探你,不免惹人闲话。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个那个,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哈哈,哈哈!”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股勤了?我只是记挂你,身子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息,不知可有多难。”她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魂为之消。萧峰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爽郎干脆,阮星竹俏美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种风流。段正淳听了她这番话,心头一荡,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再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脚下使劲踏著积雪,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他暗叫:“不好,这两位打翻醋罐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苦受熬煎。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全身便似没了骨头,自己难以支撑,只听她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到传闻,也不赶来瞧我一瞧。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吧?”段正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我迟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这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
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说道:“我若不想你,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么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上,媚眼如丝,将脸颊挨在段正淳的面上,不住轻轻的揉擦。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说著将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来。马夫人道:“那你是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微皱,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你去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嗯,你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著接过了两杯,一饮而尽。萧峰在窗外听著二人尽说些风言言语,心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忍不住的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道:“段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段正淳却道:“你在枕头边轻轻的说给我听。”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很穷,想穿新衣服,爹娘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像隔壁张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浚,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是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就是要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八岁上呢?”马夫人脸上泛出晕红,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思病了。”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喝酒得多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几岁上,才穿了花衣花鞋?”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处。那时候啊,我便是头上扎—根新的红头绳,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七岁那一年上,快过年了,爹爹赶了咱们家养的几口猪,到市集上去卖,答应我买块花布,回家来给我做套新衣服。你想想我可有多高兴,爹爹出门没一个时辰,我就在大路上老远的望,进屋来坐不到一忽儿,又出门去。好容易盼到太阳快要下山了,见到我爹爹慢慢从大路上走来,我飞奔过去接他。走到近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他少了一只衣袖,脸上肿起了一大瑰,肩头又不住流血,显然是给人打了一顿。我问:‘爹爹,我的花布呢?’”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凉薄,他爹爹给人殴打成伤,她不加慰问,只是记著自己的花衣,虽然当时年幼,却也不该。”
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摇了摇头,流下泪来。我又问:‘爹爹,我的花布买了么?’爹爹拉著我手,道:‘卖了猪的钱,给祝家的财主抢去了。我欠他钱,他说什么利上加利……’我好生失望,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我天天喂猪,从小喂它到大,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萧峰自幼跟著乔三槐夫妇为生,日子过得甚是艰苦,义父乔三槐给财主逼债,惨受殴打的情形也不是没有过,这时听马夫人说到她儿时的事情,不由得想起了义父义母来,心中又是一酸。只听马夫人续道:“我爹爹说道:‘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