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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童顾盼之际,突然见到他左手上戴的那枚铁指环,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虚竹本不愿这指环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不敢放在怀里,生怕掉了,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好玩的物事。”那女童突然伸出手来,抓住虚竹的左腕,细细察看那枚指环。虚竹见那女童的手掌甚大,与她身形全然不称,而且手背干枯,青筋暴起,满是皱纹,倒如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妇人一般,哪里是孩童的肌肤,一惊之下,回手一夺,摔脱了她的手掌。那女童道:“这枚铁指环,你从哪里偷来的?”声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悦,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行那偷盗之事?这是别人给我的,怎么是偷来的?”那女童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头实说,今日便要抽筋剥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你的声音,那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只说得三字,突然啪的一声,左颊上吃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打得甚是清脆,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虚竹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纪忒也横蛮无礼!”那女童道:“你法名叫作虚竹,嗯,灵玄慧虚,是少林派中第八十七代的弟子,玄慈、玄悲、玄痛、玄难这一干小和尚,是你的帅祖了?”
虚竹向后退了一步,惊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师承辈份,而将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更称之为“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他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么?”只听那女童道:“我问你话,是便说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见了我,总是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前辈,我叫他小和尚叫了十几年,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的师父是灵门禅师,那是少林派第八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如晓。他越来越相信这女童乃是借尸还魂,道:“然则……然则……你是谁?”
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前辈长、前辈短的,还算恭谨有礼,怎地这时候却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心中颇为害怕,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转怒为喜,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铁环从何而来?”虚竹道:“千真万确,是一位老先生送给我的,我本来不要,须知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但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冠玉,人品极是俊雅。”那女童更是颤得厉害,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
突然之间,那女童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生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了点头,道:“是!”眼前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使虚竹又敬又畏,对她的话竟是不敢稍持异议,只是心中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那是容易得紧,又有什么难事?”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生、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居然撒谎,说他将铁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
虚竹道:“你也认识这位无崖子老先生吧?”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玲珑”棋局,这才见到这位老先生。”那女童伸出手掌,又想一巴掌打去,只是这时两人相对而立,她身材矮小,手掌只打得到虚竹胸口,这个耳光便缩手不打了,怒道:“胡说八道!这个玲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当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黑棋,居然棋势开朗,再经高人指点,这玲珑便解开了。这全是一番侥幸,唉,可是小僧一时妄诞胡行,此后罪孽非小,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著双手合什,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若是这般说,那么却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山下隐隐传来呼啸和脚步之声。虚竹叫声:“啊哟!”打开布袋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便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
他奔了一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之中,自己一行脚印清清楚楚的印著,不由得又失声呼道:“不好!”那女童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中留下脚印,不论逃得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连这种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跳,老高的跳在半空,竟是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踢向树干,不料落脚太重,喀喇一声,将树干踩断了,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
这一掉下,乃是一跤仰天,势须压在布袋之上,虚竹心地甚好,生恐压伤了女童,百忙中一个鹞子翻身,翻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著爬了起来,甚是惭愧,道:“我,我,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吧!”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著试试,别要再摔一跤,撞痛了你。”要将背上布袋放了下来。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虚竹不由得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著一个借尸还魂的冤魂,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想将这只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著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动真气,存想玉枕穴道,双膝微曲,便轻轻的向上一弹。
他依著那女童所教的法门运气,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这一开口,泄了真气,身子又落了下来,幸好这一次乃是笔直落下,只不过两只脚的脚板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跤。那女童骂道:“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呼吸。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小僧的不是。”第二次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著那女童所授,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二株树上,运气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后来,一跃之间竟是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雪峰上树木茂密,他在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密的丛林之中。那女童道:“行了!下来吧。”其时虚竹对这女童有了几分敬畏之心,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那女童从布袋扶出。那女童见他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通,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修习的内功,都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少林派功夫,又以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不知这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他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之上,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授于你了。”虚竹道:“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二字,盖曾听苏星河言道,若非本派中人,听到“逍遥派”三字者,决不容其活于世上。现下听到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他又一直以为这女豪乃是一个前辈老妇借尸还魂,心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那女童怒道:“我怎么不知道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一条条的画了起来,画的都是直线,过不多时,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心中一惊:“她要逼我下棋,那可糟糕了。”却见她画成棋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是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无崖子所摆的那个玲珑,心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玲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背上又感到了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玲珑,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玲珑,那一子如何下去,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黑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登时开朗,然后依著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白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
待虚竹将一局玲珑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道:“由是观之,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如何将铁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玲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星河与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如此说来,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么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尬,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这也容易,你将铁指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取下铁指环,便交给女童。那女童脸上现出又喜又怒的神色,接过指环,便往手上戴去。哪知她手指粗大,中指戴不上,无名指也戴不上,勉强戴在小指之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满意,又问:“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天山去寻人学那‘逍遥御风’的功夫,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那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一看,一见到图中的宫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之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双脚踩了上去,一阵乱踏,登时将一幅工笔美人图踩得满是泥污。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拾了起来,却见已被踩得不成模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无崖子这小贼种有没有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