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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冲击,各人都是骇然变色。一时不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巴天石算得是见多识广了,但这般蜜蜂齐集的情景,别说没有见过,连听也从来没听说过。
六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但见每个人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极是狼狈。段誉道:“幸好这里有处木屋又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头顶砰的一声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梁上咯咯咯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咯咯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段誉忙将玉燕抱在怀裹,护住她的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声,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腿上万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个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为喂养,尾针上所具的不是蜂毒而是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晕倒。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觉,伸手一摸之间,摸了个空,玉燕已不在怀中。他睁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人用绳索牢牢缚住,眼睛也给人用黑布蒙上了,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只觉给蜜蜂刺过之处仍是疼痛异常,又觉身子是坐在地下,到底是何处,距晕去有多少时候,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化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又听得一个极苍老的妇人声音道:“婢子一切依小姐吩咐,没半点差池。”那女子说道:“哼,我瞧这中间定然有些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都教这小狗吃了?”段誉心知她口中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当然便是自己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只听那老妇道:“婢子全依小姐的嘱咐行事。段王爷折而向东,似乎和那姓秦和姓阮的婢子有关。”那女子怒道:“你……你还叫他做段王爷?”那老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段誉听得,心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个老相好。她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峰之计想擒住爹爹,以及秦姨、阮姨,却教我们吃这个苦头。既是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骤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他说话的。”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记熟在胸?当真便这么巧?”
那老妇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又有什么稀奇?”那女子怒道:“这贱婢就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又不信。”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言斥责,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哪里说得出声来?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的苦头,也够他受了。”那女子尖叫道:“你说叫我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出剐,才饶了他。”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著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不会是婉妹的妈妈,也不会是钟夫人,阮姨的声音还清脆得多。”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姑妈,侄儿叩见。”段誉大吃一惊,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正是慕容复,他称之为姑妈,自然便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此便是玉燕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在曼陀山庄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植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什么偏偏取一个“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种花卉,又是什么缘故?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要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段姓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那外号叫作“怒江王”的秦元尊不知如何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也便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了一个少年男子来,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发妻子,以三书六礼,把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娶来为妻。那男子不答应,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应不可。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著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下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踢、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小兰、小诗她们也各有办理。
段誉姓段,又是大理人,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山茶白瓣而有一条红丝的,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曾说道:“白瓣茶花如红丝很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揪下席去,险些便因此而丧了性命。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王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无别的词语句可以形容。但慕容复一句“姑妈”一叫,段誉立时想起,邻室这个说话声音甚熟,但一时无法想起是王夫人。他登时心下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地对山茶花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
从前种种难解的事情,此刻一知道其中的关窍所在,立刻豁然贯通。王夫人喜爱山茶花,定然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山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一个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当然是为了爹爹是大理之人,将她遗弃,使她怀恨在心,无可宣泄,只好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了。她所以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那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不少场架。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丝毫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下了心头。为了什么缘由。一时说不出来,总觉得王玉燕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一阵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贤侄,好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就要登基了吧?”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侄儿无能,奔波江湖,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姑母来主持大局。爷爷当年嘱咐之时,姑母在旁总也听到了不少言语。”王夫人道:“好啊,你用爷爷的名义来压我?嫁出了女儿,泼出了的水,我跟慕容家的皇帝梦还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玉燕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再和慕容家拉扯上什么关系。玉燕呢,你带她哪里去啦?”
“玉燕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著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玉燕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倒似乎是真的不知。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接著“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是不念半点姑表兄妹的情分?”慕容复道:“姑妈为什么这样生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光明正大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大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大大的美事?万万不许!”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玉燕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又说‘万万不许’!”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造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没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王夫人厉声斥责,竟是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段誉心中只是说道:“包三哥,包三叔,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按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那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夫杀他女儿,只因包不同历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昧了这上下之分。王夫人听包不同不说话了,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贤侄,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相求?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慕容复笑道:“姑母,侄儿是你亲骨肉,心中惦记著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具有良心,惦记著姑妈。要是你早惦著我些,姑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姑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侄儿说,侄见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头滑脑?”慕容复道:“怎么油头滑脑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我和姑妈是骨肉之亲,姑妈心中所想的事,侄儿猜不到十成,也猜得到八成。要姑妈称心如意,不是侄儿夸口,倒还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姑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侄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她声音软弱,显然已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的语调已是大不相同。慕容复道:“侄儿听说的那个人,便是姑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子红!”王夫人颤声道:“你教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姑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著,给他躲了过去。侄儿心想,见到他固然不难,却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姑妈吩咐,那才是道理。姑妈要他东,他不敢西;姑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颇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策划得如此周密的一个计划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慕容复道:“侄儿知道此人的听在,姑妈信得过我,将那个圈套的详情跟侄儿说说,说不定侄儿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