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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声音虽不甚响,但入耳清晰之极、便似是相距不过三尺。厅上群豪都是一惊,要知镇南王府府宇宽宏,自大门至厅,相距十余丈之遥,中间又隔著照壁门户,门外那人的千里传音功夫,实已练到了极上乘的境界。
段正淳听出这千里传音的功夫乃是少林一派,便道:“哪一位少林高僧驾临大理?段正淳有失远迎。”一面说,一面迎了出去。他脚下迅捷之极,一转眼间便已到了门外,只见一个和尚形貌干枯,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合什说道:“贫滑少林慧真,参见段王爷。”段正淳还礼间,慧禅和尚已跟著出来,奇道:“师兄,你也到大理来了。”慧真双眼一红,凄然说道:“师弟,师父已圆寂西去。”慧禅虽是佛门子弟,性子却是暴躁冲动,一听之下,登时抢上,抓住慧真的手臂,颤声道:“真……真的?”没待慧真回答,眼中泪水已是滴滴而下。
慧真向段正淳道:“贫僧兄弟师门不幸,在王爷驾前失礼,倒教王爷见笑了。”段正淳忙道:“不敢,不敢!”心道:“慧禅和尚的师父是玄悲大师,素闻武功甚是了得,如此说来,少林高手又少一个了。”慧禅哽咽道:“师父生的是什么病,他老人家身子是素来清健的。”慧真见门口群豪来去,品流甚杂,说道:“王爷,贫僧奉掌门师伯之命,前来呈上书信,奉致保定皇爷和王爷。”说著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一层层的解开,露出一封黄皮书信,双手呈给段正淳。
段正淳接过,说道:“皇兄便在此间,在下便与大师引见。”当下引著慧真、慧禅入内。其时保定帝已在暖阁中休憩,正与黄眉僧清茗对谈,见到慧真进来,都站了起来。段正淳送过书信,保定帝拆开一看,见那信是写给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说了一大段什么“久慕英名,无由识荆”、“威镇天南,仁德广被”、“万民仰望,豪杰归心”、“阐护佛正,宏扬圣道”等等的客套话、但说到正题时,只说:“武林面临劫运,务恳勿予袖手,详情盼询敝师侄慧真。”下面署的名是:“少林禅寺掌门方丈衲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读完此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禅更是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两位请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谕,大家是武林一脉,但教力所能及,自当遵命。”慧真双膝跪地,咚咚咚咚,重重的磕起头来,跟著便痛哭失声。慧禅见师兄如此,虽是莫名其妙,也便跟著跪下,却不磕头。保定帝见他行此大礼,心下暗知不妙:“少林高手如云,人才众多,有什么大事办不了,此僧却如此隆重求我。”当即伸手扶起,说道:“大家武林同道,我可不敢受此大礼。”慧真哭道:“家师命丧姑苏慕容氏之手,少林派独力难报此仇,请皇爷出马,主持大局。”
保定帝听到又是“姑苏慕容氏”五字,脸上微微变色,慧神却大声哭叫起来:“原来师父是给仇人害死的,师哥,咱们跟他拼啊!”慧真脸一沉,说道:“皇爷跟前,不可失了礼数。”慧真身形干枯瘦小,慧禅却是魁梧奇伟,可是他也真怕这个师哥,听他轻轻两句指斥,当即收声,只是仍然呜呜咽咽的低泣。保定帝道:“两位坐下慢慢说话。我在二十余年前,曾听到苏州有一位姓慕容的人物,叫做慕容博。惹上少林寺的,可就是他么?”慧真咬牙切齿的道:“小僧只知对头是姓慕容的,到底叫什么名字,可不清楚。”
保定帝道:“少林派是武林间的泰山北斗,四海共仰威名,令师玄悲大师内外功夫俱臻化境,兼之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怎地竟为旁人所害?”慧真垂泪道:“这一日,小僧正在云房静坐,方丈师伯派人召小僧前去,便见到家师的遗体放在一旁。师伯言道,是嵩山脚下的乡人见到家师遗体,知是寺中师傅,急速送进寺来,是以家师到底如何失手遭人暗算,凶手的形貌姓名,迄今未能查明。”
黄眉僧一直静听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师可是胸口中了敌人的一招‘金刚杵’而圆寂么?”慧真一惊,道:“大师所料不错,不知如何……如何……”黄眉僧:“久闻少林玄悲大师的‘金刚杵’功夫,乃武林中的一绝,中人后对方肋骨根根断折。这种武功厉害自然是厉害的,终究太过霸道,非我佛门子弟所宜仗以扬名。”段誉不禁插嘴道:“是啊,这种功夫太过辣了。”慧真、慧禅听黄眉僧评论自己师父,心下已是不满,但终究敬他是前辈高僧,不敢还嘴,待听段誉也在一旁多口多舌,不禁都是怒目向他瞪视,段誉只当不见,毫不理会。
段正淳问道:“师兄又怎知玄悲大师是中了‘金刚杵’而身死?”黄眉僧叹道:“少林方丈玄悲大是一见师弟的遗体,便料定凶手是姑苏慕容。段二弟,姑苏慕容有一句话,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听见过么?”段正淳摇了摇头。黄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脸上突然间闪过一丝恐惧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识欤十年,从未见他生过惧意,那日他与延庆太子生死相拼,明明已经落败,虽然狠狈周章,神色还是坦然,此刻竟然流露出畏惧之情,可见对手实是非同小可了。
暖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半响,黄眉僧缓缓说道:“老僧听说世间确有慕容博这一号人物,他取名为‘博’,武功当真渊博到了极处。似乎武林中不论哪一派哪一家的绝技,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更奇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定是用那人的成名绝技。”段誉道:“这当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这许许多多武功,他哪里学得周全?”黄眉僧道:“段公子此言亦是不错,学如渊海,如何能够穷窥?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他若是学不会仇人的绝招,不能用这绝招致对方的死命,他就不会动手。”保定帝道:“我也听说过中原有这样一位奇人。河北骆氏三雄善使飞锥,后来三个人都身中飞锥而死。山东章虚道人杀人时必定斩去敌人四肢,让他哀鸣半日方死,这章虚道人自己也遭此惨报。慕容博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个字,就是从章虚道人口中传出来的。”保定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当时济南闹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围观章虚道人在地下翻滚号叫。”他说到这里,依稀见到章虚道人临死时的惨状,脸上大有不满之色。段正淳点头道:“那就是了。”突然间想起一事,说道:“过彦之过大侠的师父柯百岁,听说擅用软鞭,杀敌时往往以软鞭绕上对方头颈,令对方窒息而死,难道他……他……”他击掌三下,召来一名侍仆,道:“请崔先生和过大侠到这里,说我有要事相商。”那侍仆膳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谁,迟疑不走。段誉笑道:“崔先生便是帐房中那个霍先生了。”那侍仆这才大声应了一个“是”,转身出去。
片到间崔百计和过彦之已来到暖阁。段正淳道:“过大侠,在下有一事相询,请勿见怪。”过彦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请问令师柯老前辈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脚还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伤。”
过彦之突然满脸通红,甚是惭愧,嗫嚅半晌,才道:“家师是伤在‘灵蛇缠颈’这一招之下。”
保定帝、段正淳、段誉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凛。慧真走到崔百计和过彦之跟前,合什一礼,说道:“贫僧兄弟和两位敌忾同仇,若不灭了姑苏慕容……”说到这里,心想是否能灭得姑苏慕容氏,那是大有可虑,一咬牙,说道:“贫僧是决意将性命交在他手里了。”过彦之虎目含泪,说道:“少林派和姑苏慕容氏也结下深仇么?”于是慧真将师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手下之事,简单说了。
保定帝等见过彦之神色悲愤,咬牙痛恨,那崔百计却是垂头丧气的不语,似乎将师兄杀身之恨完全没放在心上,心下都是暗暗奇怪。慧禅和尚的性子最为直率,冲口便道:“崔先生,你是怕了姑苏慕客氏么?”慧真忙喝:“师弟,不得无礼。”须知柯百岁既是逝世,崔百计便是嵩山派的掌门人。嵩山派邻近少林,当年嵩山派的创派师祖能在少林寺的卧榻之旁,另建门户,开宗立派,那自是有独树一帜的非凡艺业。何况柯百岁和过彦之师徒都是名震中原,这崔百计在武林中的身份自是不低。
不料崔百计听了慧禅的话后,东边瞧瞧西边望望,似怕隔墙有耳,又似怕有极厉害的敌人来袭,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慧禅见了他的神情,好生瞧他不起,哼的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慧真也颇不以崔百计的胆怯为然,对师弟的出言冲撞,也就不加制止。
黄眉僧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这事……”他刚说了“这事”两字,崔百计全身一抖,跳起身来,将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带翻了,乒乓一声,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见众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红耳赤,说道:“对不住,对不住!”过彦之皱著眉头,俯身拾起茶杯的碎片。段正淳心想:“这崔百计原来是个没半点胆子之人。”向黄眉僧道:“师兄,怎样?”
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著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沬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什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著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著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什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亲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著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什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吗?’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