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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她突然说。
云缇亚解下沾血的外衣。他为爱丝璀德除去衣物,撩开她披垂的乌黑卷发,她本该凝滑细腻的背上条条疤痕遍布,那是哥珊的暴行给她打下的烙印。云缇亚将她抱进浴盆,用双手为她舀水浇洗。他小心地摸那些疤痕,借由指腹,它们传递给他早已干涸的灼痛。
而爱丝璀德一直合着眼睑。氤氲的水汽凝满她的长睫。
“靠近我。”她说。
云缇亚走入水中,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让她坐在他腿上。没有从正面是因为他不愿直对爱丝璀德那双眼睛,他早已厌倦了被它们挟着重新恢复的深暗射穿心脏。他吻她颈子,吻肩背的伤痕,一如她舔舐他的后脑,只不过他是略略生硬、甚至粗鲁的。水花晃动,曳回数年前某个雷雨之夜。火的影子。泉流。隐秘幽暗的岩洞。
“有人爱你更深吗?”这确是发自真心,并非反问,虽然他其实清楚它的答案。他是不够的,或许远远不够……至少记忆还完整无缺时,他想,应该有种东西超越了她的地位。他犹豫是要将它寻回来,还是就这样下去,使她在他的浑浑噩噩中汲取一丁点可能的幸福……“可你那时为什么选中我?仅仅因为我在你遇见的人群中‘比较’特殊?”
——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吻她。他在水雾中用深长的气息来压倒她的沉默。很早很早他就该问出这句话了,像那个有地下水流淌的岩洞隔开黑夜雷声一样,他们交叠的阴影也将除了彼此灵魂的任何东西隔绝在外。他们第一次,也是他第一次,无所保留地汇入另一个人,任由对方身上呼喊着的黑暗跨越自己的记忆。而在那之前,也许他们从未想过要成为爱侣,要在某个惟有命运能决定的时刻盈满自身,并且相互啜饮。
云缇亚大口地呼吸起来。
当爱丝璀德喉间那纤细一线的颤动即将变成低鸣时,他放开了手。仿佛水溶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它们的热度开始迅速褪去,在她肌肤上遗下粒粒寒粟。她不再呼唤他,只是以双臂抱住了上身。云缇亚心中有些苦涩。但驱使他靠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已经消失了。
或者说它刚才并没有真实地存在过。
“你听!”她声音陡变。
云缇亚一凛。就在他视线聚集的同时,一头幽灵般的庞然大物跃上窗棂与他对视。纯白似雪,全身无纤毫异色,仅有眸子漆黑,而它嘴里正叼着那只还未来得及褪毛的山雉。是狼!云缇亚确信自己看清了它鼓胀下垂的乳/房,这一带小兽本来就少,为了还未出生的后代,它必须寻找一切可能的食物填充肚腹!
他用极快的速度披上衣服,扣上腰带和靴带,但母狼只是飞快扫过他一眼,瞬即融身于晨夜之交的微光里。那边是凡塔和夏依的房间!云缇亚抽刀疾奔,正遇上被惊醒的少年探出头来。“把门窗都关紧!”他吼道,“用床和橱柜顶上,千万别留缝隙!”
该死!要是在狩猎时就发现这头野兽的足印——云缇亚锁紧了唇。他务必干净利索地杀了那头怀孕的白色母狼,一旦让它回到群落,小屋的结果不堪设想——河畔的香蒲丛像是晃了晃,露出它们身后的一长溜水迹。
他追了过去。
比河面涟漪更灵动迅捷的是琴声。环环嵌扣,叠叠推展,在它的拨动间水流恍惚变得山岩那么刚硬,顶天的乔木则回到它们还是颗嫩青种子时的世纪。世界上每件事物的真名好像都被那琴声抽出一根丝线,包括空中尘埃、水中细藻,包括风和风上面肉眼不可视的生灵的吐息——无法计数的线为操琴的手指弹剔,织成茫茫漠漠一张巨网,将由天至地的微渺与浩大过滤到听者耳廓中。
而正是这样一张网,拦截了云缇亚的脚步。
他不自主地向河流上游移去。不多远,越过香蒲的剑状叶子和它们纺锤似的棕红花序,他看见操琴人背靠大树,一柄长颈曼陀林挂在他腰上。他腰部的另一侧,别着一把剑。
那人至多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但云缇亚无由地觉得,他应该比自己年长。
“你见过一头毛色雪白的狼吗?”
琴声停止了。万物的真名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大地似乎悠长地震动了一下。
“什么?”操琴人问。
大概隔得太远,他没能听清。云缇亚走向他。很奇怪,但他自己并未意识到——方才役使着世间万物的那一旋律开始从他脑中潮水般褪去。当他迈出第一步时,它们在他记忆里抹灭得干干净净。
“云缇亚——”
女人的疾呼。他回头,匆忙穿好衣服的爱丝璀德追出来,远远望着他。她那洞彻幽微的双眸也瞧见了大树下的人,令云缇亚不解的是,极度惊愕的表情正在她面孔上成形。
他不再回看。下一步,连她的呼叫都抛诸脑后了。
待他走到操琴人面前的最后一步,他已经忘了自己来这里所为何事。白狼、密林中的木屋,乃至爱丝璀德拥吻的那座坟墓,于他和这个陌生青年之间的短短距离内根本不曾存在。
“你发现么?”操琴人在地表凸露的老树根上坐下,“鹭谷的山林比城镇美得多。”
他说这话时并不是对着云缇亚,而是对他所目指的远方。
“这个年代没有哪座城是光洁的,”云缇亚回答,“从人口众多的一国之都到偏僻小镇,大抵都是如此。”
“城市是时代土壤上生长的花。时代繁荣,它就辉煌美丽;时代凋敝,它就萎靡枯死。而山谷、丛林与河流,与其无关,它们和白昼黑夜同在。”青年抬起头,他发色淡金,披拂而下,面容谈不上俊朗却令人眼目舒适。“你挺有意思,茹丹人。能否告知你的名字?”
“云缇亚。你呢?”
青年凝视他。这双眼睛是湖蓝的,略有点自然下弯,使得它们天生看起来就像在笑。但任何见到它们的人都会有种预感,当这其中蕴含的笑意也消失时,整个世界将会掀起风暴。
“我在这里出生,”他笑着说,“你可以叫我鹭谷的贝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看错……这章真的有H……
☆、Ⅷ 此间(6)
那花放着微光。
凡塔坐在坟边的砾石上,石隙里伸出的几株高崖百合就在她面前绽开。它们莹亮的瓣沿笼上一层氤氲乳白,固执地难以与夜色相溶。一只蜉蝣飞过,竖起半透明的翅膀,似在吸吮那光芒,尔后它身形一振,陡地消失,只余下白色灯焰般的花蕊轻轻颤动。
夏依走过来,怀抱一张琉特琴。
“你在想什么?”他问,将琴平放膝上。那是云缇亚清扫屋子时从一个封满灰的角落里找到的,少年把它仔细揩拭干净,胶好裂缝,用松脂重新擦过了弦。已经看不出太多旧色了,只是偶尔弹拨,仍能听到它在数落这十余年来伶仃一身的岁月。
“花。”凡塔说。
夏依勾了勾琴弦,花朵绽放的柔光似也跟着乐声悄然开阖。
“我妹妹,死于这样一朵高崖百合。”
她的视线凝注于它们身上,仿佛刚才被光吸引的蜉蝣。夏依以前隐约听闻她有一个孪生妹妹,不过也仅止于此。“她打小就比我活泼开朗,喜欢各种小昆虫,喜欢花卉,喜欢它们缤纷的色彩与光亮。那一年,有个人经过我们家乡,教她怎样在花盆里养活这种只爱岩石和硬土的花。
“他走后没多久,镇子里出了大事。当地领主犯了叛国罪,我父亲是镇长,拒绝交代他的下落,我们一家都被拉到广场接受公开审判。原本和和睦睦的邻里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我父亲,对我们扔石头。那个教过妹妹种花的人又出现了,每个人都看见,包括我,包括妹妹……她什么也没管就朝他跑去。一个士兵杀死了她。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是要逃走,也不是为了向他求救,仅仅想把自己亲手浇灌培育的成果赠送给他罢了……
“那朵当她被辱骂,被石块砸,仍然小心揣在怀里呵护的花。”
凡塔动动袖子,用右边齐肘截断的胳膊支撑身体。她有些冷了,不知是否由于那些过去的缘故。夏依解开披巾,盖上她在薄薄一层轻衫下微颤的肩。
“可她忘了,”她说下去,“他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分享花朵秘密的人。他是一位统帅,一位未来的宗座,一位圣徒。”
那一年是圣曼特裘一世九年。她们八岁。
那一年发生的事超过圣曼特裘加冕后八年来的总和。整个国家卷起了飓风,人们的热情冻结成冰,而后支零散落。很多人第一次发现死心塌地的信任原来如此不值一钱,云端的跌落泥中,辉煌的锈迹斑驳。那一年就算被圣廷的修史者挥笔屏蔽,它也将成为还活着的民众如影随形的梦魇;尽管他们有的靠刻骨痛恨来反思自己过往的愚蠢,有的则按照这个国家的核心所指示的那样,聋了耳朵,哑了喉咙,如是记忆便会由另一种空白代替,以涂抹掉他们昔日毫无意义的虔诚。
“……父亲在他袒护的领主被捕认罪那天发了疯,亲手杀死了妈妈、奶奶和大哥,他最后一刀几乎砍断了我的右臂。他上了绞架,而我由于重伤得到特赦。那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场太长太长的梦……哪怕老师说,我的右手保不住了……真的很痛啊。可我还在想着,只要痛一痛梦就会醒来……”
凡塔苍白地笑了笑。她声音低弱,近乎无闻,但夏依知道相对于她述说的种种,这已经是远超常人的平静。“我该恨谁?把我一家人全部夺走的到底是谁?那个已不能再提起名字的圣徒吗?可是他死了,我却感受不到丝毫应有的喜悦……我所有的亲人都因他丧生,可是他也死了……这算什么呢?父亲如果有知,会不会觉得我们的生命是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夏依笨拙地捏着袖角,为她及时揩去还未完全滑落的泪水。
“……对不起。”凡塔突然说。
“你没有任何事要道歉的啊。”
“……我本以为从那以后,再没什么能让我哭泣了。”
她活了下来。在纯白之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披着斗篷,提灯而行。她为刺客们传递讯息,背诵似地说出有悖年龄的台词。她感到胸腔里有一个器官正像雨季的树种般飞速成长,待它完全衰老时她便可以失去对痛苦的知觉。然而暴乱来了,再一次剧变惊破这赖以麻木的一切,当死亡以鲜血淋漓之姿席卷全城,席卷她们奔逃的每一条道路,她所能做的仍只有尖叫嚎啕,以及无助。恐惧为野兽剥去了身披的人皮,同时也将她打回原形。她的镇定,和自以为是成长的幻影,都在孩童面对死亡最本能的反应前像个泡沫似的破灭了。
她不能救人,只能不断地被人拯救。
她仍是那个孩子,在妹妹、父母、所有亲人死去而自己侥幸活下来那一天,抱着被斩断的右臂痛哭。
……凡塔笑出声。她的上半张脸埋在空荡荡的袖中,夏依只见到她的嘴唇,开翕,并努力进行一个向上扬起的动作。他贴近她,轻轻移过她左手,用琉特琴的六根弦承接着。
“你有信仰吗?”
凡塔的双肩沉默地耸动。
“那么,你有理想吗?”
琴弦凝生了第一个突如其来的音。夏依指尖叩拨,听它们仿佛秋日的果实纷纷落下。“你有理想吗?”这声音徊荡,从他嘴里问出,却依然攀绕他的心,像一唱三叹之歌。“我见过许多人捍卫信仰,许多人坚持理想,但很少见过人有这个勇气去面对真实的自己。到现在我终于明白……”
“凡塔,”他说,“人必须真真正正地活着。”
女孩扭过头注视他。她的眼睫过了许久才眨动。淡得不易发觉的另一种表情开始浮现,但那不再是笑,也不再是哽咽。
琴声响了起来。源自女孩的左手,与少年的右手,一者按弦,一者弹动。蝉声,水流声,穿过水流的风声,包括泥土中那些日间用耳朵捕捉不到的蚯蚓的歌声,一起融入到这默契无间的行列。他们并肩坐着,背对坟茔,在他们所正朝的那一头,夜空翻泛起雪白的卷边,像一幅黑幕,细小的火舌慢慢将它的边缘舐成灰烬。
夏依冷不丁地一怔。“快看!”乐音随他这句话霍然止息,“屋里点上了灯!”
“老师?”凡塔登时警觉。因为那头白色母狼的出现,云缇亚早叮嘱过他们,谁也不许在天黑后跑到屋外,哪怕白天也只能呆在屋子附近很小一带范围内。“糟糕,让他发现,又得挨训了。”
夏依蹑手蹑脚,踮到屋外一棵合抱粗的枞树后,伸长脖子偷瞄窗内状况。身影确实是云缇亚,却没有要理睬他们的意思。夏依揉着眼,灯光将男人的动作一清二楚投映在窗上,瞎子才瞧不出这是在干什么。
“他好像……在找东西。”
那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