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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刻松开手。
“你我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她低声补充,“都这么……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泯入黑夜。海因里希独自站在墓园围栏前,闪电将他面孔照得苍白。一辆漆黑车篷的马车轧轧地驶过来,驭手摘下兜帽,是他的年轻侍从。“如您吩咐,大人,绕城区穿了几个大圈,再厉害的眼线也该被甩脱了。”
海因里希坐进车厢。“去第四军的兵营。”
侍从讶然转头:“您……确定?听说伊叙拉将军……”
“他和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不过无所谓。”那男人笨拙地笑着的脸,一本正经的脸,愤怒咆哮的脸,交织重叠,他有点惋惜自己没能亲见那张脸在今日的万众呼声中会有怎样神情。伊叙拉。曾几何时还是熟悉到令他不屑多看一眼的人。“他没理由把我拒之门外。今天这个日子特别。”
“这太……太冒险了。”侍从吞咽了几口空气,“不管怎么说,您上次的伤……”
“你想活下去吗?”
还不够。
我留给这个世界的足迹还远远不够。
“为了生存,”海因里希微笑,拉上车帘,“就暂且对我们将被他人之手扭转的命运屈膝吧。”
雨水倾盆,击打车篷犹如鼓捶。上空黑幕闭锁,不漏一丝光。车辕前悬挂的提灯时明时晦,马匹虽然驰行迅疾,却也冲不破这风雨交加的夜色,
“那位大人!”一个不适时宜的幼嫩嗓音透过风声雨声,“那位马车里的大人!”
侍从原本打算加抽一鞭快速驶过,海因里希制止了他。不是寻常街头追着喊的卖杂货小童,倒像早已在这久候。“您认识从前的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吗?”孩子披着油布,“有位姐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为什么找上我?”车厢里的人平静地说。
“您的马我见过,给老圣裁官拉车,可威风呢。您现下是在海因里希大人的地方工作吧?拜托了哟。”
小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里。海因里希看着驾车的马,并非审判局官员仪礼专用,事实上他有意牵了两匹毫无特色、稀松平常的灰马,就是为避免监视者认出——然而展开那字条的同时,脸上心领神会的讥诮瞬间隐没。“大人?”侍从问。
“一个我必须赶赴的邀约。”海因里希将信塞进灯罩,火光炽盛了一刹那。“就算是陷阱也没办法。把车停在最近的巡守岗哨旁边,在那等我,小心别教人有机可乘。假若天亮还不见我回来……”
“……不。”顿了顿,他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黢黑的巷道错综如蛛网。风大力摇晃着头顶写有异族文字的破旧门牌,海因里希心知这曾是茹丹人聚居的区域。暴乱对这里的摧残尚未修复,烧焦的断壁随处可见,梁木从房屋残骸中伸出它炭化的遗骨。他照信上所说的绕过两座废屋,腐朽的窗页吱呀呀像乌鸦鸣叫。低身走入一条狭窄过道,拾级而上,叩响最里面的一扇门,却发现门仅仅虚掩,此时应手即开。仿佛迎接一位阔别已久的主人归来。
坐在小几旁的女子回过头。
她依然美丽。多年以前,他这样推开她书房的门,时间薄而旧黄,成了他面前撕下的一张纸页。
他并未想过还能再拾起它。
“达姬雅娜。”
相同的火焰跳动在他手中灯盏与她身边烛台。他忽然想一步冲过去,尽管这个无由之念随即也如其产生一般迅疾地消失。斗篷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他觉得不应该带着这些进入她的世界。雷电和风狂雨骤的夜被从这一小片明亮中隔绝,分离出去。
她的名字。她的喑默。她的微光。
海因里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真好。”他说,“你还活着。”
他解开斗篷,走到小几对面按茹丹人的方式盘膝坐下。房间昏暝却宽敞,是她家乡风格的摆设,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达姬雅娜拿出两只银杯,各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瓶里刚好一滴不剩。她指了指,示意他取用。
不知这当头她是怎么弄到酒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有何遭遇,又如何找到这样一个精致僻静的居所。“非常抱歉,”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大病初愈,不方便畅饮。”
达姬雅娜笑笑,将两杯酒倒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再度直视他时,她的目光隐含针芒刺人。海因里希心底一动,那是最能代表达姬雅娜的眼神。名为“蔑视”。
“你怕我下毒。”手指蘸了杯中残液,她在几案上写道。
“倘若我要你死,绝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不等他开口,继续写下去,“你也绝不可能死得如此轻易。”
“你恨我。”海因里希说。这甚至不是确认。
达姬雅娜擦去字迹。
“你还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我在你眼里真是如此渺小么?”许多年前他灵魂暗秘的深处就已生长着这个问题,为了她永远不会平等地投向他的视线,她飘悬于云雾之上的月亮高高俯洒的光辉。曾经有一个时候他也许能获取她的依赖,却被他自己松手放弃,或者说它对他已不再重要,然而那之后他确实疑惑过究竟想得到的是什么。“不尽然吧。否则坐在这儿的将是伊叙拉将军,不是我。”
远离时企盼拥抱,接近时可有可无。
你只在你的臆造中爱过她。
“看到他今天的表现了吗?威风凛凛,光华灿烂,宗座器重,万民仰仗,未来会晋升圣裁军的总督军、及至加封额印成为圣徒也说不定。你该去找他才对。他必然会庇护你,以他对令尊大人的忠诚——而我不过是条被剥夺一切逐出家门的狗。”
海因里希将手放在唇边,眼帘低垂,却暗暗从达姬雅娜脸上那微妙的光暗变化验证着自己的揣测。“可伊叙拉只有忠诚。那个男人始终不懂得说谎……”他语速缓慢,“不懂得顺应你的尊严假装爱你。”
茹丹驭主的女儿笑起来。他知道猜对了。
所以你来找一无所有、死期克日而至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达姬雅娜,即使历经血海也一点没变,还是幻想着有比实实在在的保护更具安全感的东西。如自尊。
如爱。
“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曾想要迎娶我的人。”她的指尖快速移动,“告诉我你还多少有点……让我爱的价值。”
海因里希沉默着。心绪飘向极远之处,但它所留下的痕迹仅是一线苍白。
“已经晚了。”终于,他说,“我将永远持有宗座侍卫的身份,不能誓忠于宗座以外的他人,不能对荣誉以外的事物怀有欲望。过去是,今后也依然。”
“很可惜。”达姬雅娜写道。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光线从她手握的烛台倾泻而下。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额饰叮当作响。她站了起来,形如薄暮时分徐徐迫近地平线的夜晚本身。海因里希抬头望她,两年前——在他的时间里足可追溯到大地被孕育的伊始——海潮声鼓动夜风,他跪在沙岸上同样抬起头,而她俯下的眼神一如此刻。
只有蔑视。
一声巨响猛然震荡。是雷霆。小窗被它卷来的狂风推开,外面夜色黑白分明。她走向门扉。背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除此,他身无长物,一文不名。
某种力量代替他的喉咙令一闪掠过的念头发出了声音:
“——妃主!”
达姬雅娜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支长笛,正等待吹奏者的气息穿过它身躯。
“选择我。”
“我仍拥有身为男人的勇气,我仍不忘对你和你父亲许下的誓言。既然你希望我证明它们……”
“乌谱莎和吉耶梅茨的女儿,”海因里希单膝跪下,“请‘选择’我。”
她的前襟一阵剧烈颤动。似在大笑。
你无惧吗?
她用目光询问,却已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伸出手。烛台从她手里坠下,落地之前已然被风扑灭。他忘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无穷之暗充塞知觉,偶尔有寒光刷白,是穿过浩渺时空返回往昔的裂隙。她不存在的舌编织着符咒,另一种意旨得以依凭它们降临此刻,好像轻柔的手理顺野兽鬃毛那样抚平了她。雷声静了下去。又或许只是早未说出的话语丢失在了过去的世界。
但当海因里希挽住她宽袍下的腰肢,才发现达姬雅娜与他同样,一无所有。
'我们只在臆造中爱着彼此'
他叩启她,登上她的祭坛。水滴注入阴影,他聆听,自幽微之内探寻能解开下一道谜门的锁钥。他感到那门以期待的姿态紧闭,于他推开一瞬会要刮起飓风,树木生长为宇宙的花环,群星作为古老的火焰消逝却又被重新浇铸。而捕攫它们之前,他是盲者,唯有寂静海洋上诞生的声息为他描绘轮廓。
她并非完好无缺。可那有什么要紧呢?妃主只把钥匙授予她认定的人。
驭主不是他追求的称号,这个虚有其表的头衔指向的真正权力正在伊叙拉手中。但如果无法赢取达姬雅娜,他便再难获得能撼动那白舍阑人的筹码。一切清楚明晰,于无望之际赫然浮现眼前,傻子也知道该作何抉择。就算因此落下把柄,而达姬雅娜日后或将出卖他,又有什么要紧?周围别无旁人,房间暗得甚至瞧不见对方脸孔,她即使指认也不能从他身上记取特征。
何况她只是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渴望着名为自尊的欺骗与名为爱的幻象。
正如他渴望着愚弄死亡。
海因里希将头低伏下去。达姬雅娜双唇轻动,像要呼唤,他吻她时才发觉自己吸吮的是个无底空洞。那扇门的轴承发出生涩嘶哑的锈声,风暴飞快壮大,经过他身体汇入那不可捉摸的空洞里。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充斥整个世界的夜晚为它的炽烈所摇撼。
——然而它毫无预兆地崩碎了。
海因里希一凛,寒意瞬间冻结全身。大门狠狠闭合,所有他几乎已触摸到的构筑甚至还未来得及如纸片般纷散。他面前只剩黑暗。雨声只能使这黑暗更加广大,难知终尽。他醒悟到自己孤单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女子的皮囊。
她的温度恰似他体内火种,以潮汐的速度遽然退去。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说。她没有回答,有一霎他竟觉得这理所应当。可他仍不自主地唤了第二声。
“……达姬雅娜。”
他蓦地推开她,差不多是仓惶地摸近几案,擦了好几次燧石才重新点燃蜡烛。两只空酒杯底部还留着些许残迹。他凑近检视,恍然捂住口鼻。酒里有水银!
她明白他不会喝那杯酒,却仍这么做了。
她的目标一开始就直指一个。
海因里希回转身。烛泪滴到他手上,他浑噩不知。达姬雅娜仰面躺着,剥离掩饰、最真实的躯体在烛光下呈现无法言说的虚幻色泽。她的唇略带笑意,从另一角度又像漠无表情。他再也不必猜测最后一刻她心底是仇恨多于爱,抑或反之。
因为在她眼里他只能找到一种情感。
蔑视。
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移动光源,一点点照亮她过往所有经历残余在她身上的事物,全未发现这光线颤抖得厉害。有种更胜过恐惧与绝望的知觉支配了他的意志,它来源于事实,来源于一个深植入血永难挣脱的仪式,和一具与他交合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的火种已经熄灭了。再没有柴禾能让它燃烧起来。
那被他一直所轻贱和嗤笑着的手并没有击倒他,而是剖开他的胸膛,挖开心脏位置上骄傲闪灼的火焰,猝然一合,把它捏成一星小小、小小、小小的灰烬。
当趁着灰白晨色的年轻侍从为寻找主人而走进那间屋子时,只见后者赤…裸地跪在死去的女人旁边,紧抱自身,神色像是狂笑,声音却更似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的地狱自今日始。
后编 朝露篇
☆、Ⅰ 影舞(1)
作者有话要说:
当阴影消逝,驻留的光将成为另一道光的阴影。
——《先知》
后编Ⅰ:影舞
“狼群的行动最近有点反常。”
火钳在冶炼炉中翻拨,拣出已呈原铁之形的一块,放到砧座上。一锤下去,星点飞溅。
“依森堡的士兵每晚都听到它们长嗥,却难得一见踪影。它们也不攻击城镇,只是绕着树林和山谷徘徊游荡,好像……在找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