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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刀剩下半截也有足够致命的锋锐,正指在帕林喉间。镇长握着袖弩的右手垂下了。云缇亚太熟悉这种防身械具,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制住众人簇拥下的帕林,因此后者刚刚冲他射的一箭,他没法躲闪。
那一箭也如他暗赌的一般偏离了要害。
“你不该这么强烈地想要生擒我的。”云缇亚说。
箭头嵌在他右侧髌骨上,几乎穿透。他把重心移到左腿挪动步子,面对剑丛的环伺,将镇长挟持到城墙死角,靠雉堞掩护自己头部以防备暗处的狙击者。帕林没做任何挣扎,他的手掌干净得甚至不存在剑茧。如果是平时,云缇亚大概会为粗暴对待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而心存愧疚。
“您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帕林笑,当然他身后的云缇亚看不见,“那个被留在密道里的男孩,是负责给您收尸的吗?”
伤口并不十分疼痛,一种异样的钩挠感替代了它;血顺着小腿流下,或许已经濡湿了靴沿,很快连这种触觉也把握不住了。箭头喂了药。也许不是剧毒,但要战胜他的意志只是时间问题。
云缇亚转了转刀锋。“放了他们。”他说,“男孩,女孩,女人,还有狼。我用自己作为交换。既然你只想引我到这儿来,就放走无关的人。等他们脱险,我可以任由处置。”
“落网的山鸡,也敢和猎人谈条件!”
“蝎狮”已经在部属帮助下摆脱了那尴尬境地。他的肩铠歪了,模样很是狼狈,但当众出丑并未使他大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盛的兴奋,和正在妙龄女子身上饕餮的暴徒酷肖。他逼视云缇亚,鲜血似要从那圆凸的眼珠滴落,而被狂笑扭曲的齿龈则充分显示了对它的饥渴。“我得把你这只鸟儿的羽毛拔光,叫你好好为我唱一首歌,然后和那条野狗一锅炖了。”岗楼上,士兵正用塔盾砌成坚墙,慢慢推进,萤火纵有尖牙也不得已后退。
“等等,格罗敏!”帕林说。
所有人都听到那白衣女子喊了一句什么,将公狼一把推开,自己冲上去扑向盾墙。在士兵们抓住她的这一须臾间里,跌下岗楼的萤火已稳住身姿,跳到副堡下方的一处窗台上。城堡外部的雕饰和附加建筑成了它绝好的掩蔽,它腾跃着,当它消失于众人视野的一刻,围拥依森堡的整个山林震动了起来。嗥叫为林谷所共鸣,回音撼荡,天幕急欲撕裂。
“哎呀,”格罗敏扶了扶肩头耷落的护甲,“乱嗡嗡的……好大一批苍蝇。”
“两年来我们能够避开外地难民,迅速积累起大批粮食,都要多亏了这群狼。不用激怒它们,目前举事必须放在第一位。”帕林像安抚一头猛兽。被刀刃紧咬的脖颈不自然地向一边歪着,血浸红了一大片,不管是上衣还是年轻镇长那原本过于白皙的肌肤。
“你很识相。”云缇亚轻声道。
手臂已近麻木,他用所余无几的气力挑动断刃尖端。方才划出的这个创口危险而精细,贴近主动脉却未割破,呼吸、言语、分秒流失的时间不光对于他,对被挟制者同样是巨大的考验。“以为我会忌惮失去人质不敢杀你?准备马匹,放他们走,别玩什么花样。确认他们安全了我就松手。早做决断早点下去包扎,还能保住性命。”
“我低估您了。”
云缇亚不接腔。药力在刚经过一场激斗的身躯里肆行,侵蚀着他的神志。眼帘内景象一点点黯下去,他背靠城堞硬撑住,隐约只听马咴。夏依双手被绑在前面,由两个壮实汉子拎上鞍鞯,兀自大喊他的名字。他原计划把帕林劫持出城堡,现在这个结果虽不能说理想,也还算差强人意了。
“那位女士,”帕林忽然问,“是您心慕的对象?”
断刀又颤了一下。明殷的溪泉更宽了,几可听见汩汩之声。
“剩下两位,您可以选择让其中之一得到自由。女人,或者小女孩,随便您决定。我知道时间很宝贵,对您和我都是如此,但务请相信,这里有另一个人跟您一样无惧死亡。”
无暇思考对方的用意。阴惨的黑潮已从腿部涨过了胸口,直漫头顶。再拖下去只能是同归于尽。妥协与取舍并未经历预想中的彷徨,云缇亚发现意识沦陷前夕自己比任何一个时刻还要冷静。
“……让那孩子离开。”
“理智,”帕林评价,“但并不明智。”
云缇亚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的意志只够支撑他目睹一名军士抱起昏睡的凡塔,走下城墙放到少年所在的马背上。那两个之前拎着夏依的男人把缰绳塞到他捆住的手腕间,用力踹了一脚座驾后臀。少年的喊叫渐渐远了。惊马迅速奔出城头诸人视野,没入纵深密林中。
狼的狺鸣声自林间响起,云缇亚辨认出他与萤火约定的讯号。
断刀落地。黢黑潮水淹没了他。
最后感觉到的是一只裹在胫甲和钢靴里的脚踩踏他的脊梁,以及帕林因失血过多而飘忽的声音:
“看在您终于没有要了我的命的份上,告诉您一件事吧……”
幻听。云缇亚仅仅来得及这么想。
“贝鲁恒……他仍还活着。还在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膝盖中箭示意图:
☆、Ⅰ 影舞(4)
作者有话要说: 把原先的一万字拆成两章,无修改,看过的筒子可以pass
每个诸寂团成员都要经受一门最基本的训练,就是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估算时辰。真正的刺客不需通过任何计时仪器便能使自己成为时间的一部分,血管里流转着沙漏,纤细如指针的神经走过分秒的滴答声。然而这种协调也是有极限的。黑暗和寂静本身就具有足以将人心脏压垮的重量,当被这两者吞噬,人往往无法分辨清醒与昏沉的边界。
云缇亚不记得自己的神智有多少次浮出了躯体。如果只算上全部醒着的时候,大约,三天。
除了把他绑在这条椅子上蒙住眼睛,他们几乎不来碰他。药效退去了,有人定时给他裹伤,照料他,喂他水喝,唯独不提供任何食物。他尝试与那人交谈,话语却像沉入深潭的石块。要不是对方既聋且哑,就是有意安排。饥饿感已经压倒了不可视物的无措,成为他的最大敌人,云缇亚怀疑帕林会让自己死在这里——虽然一个千方百计将他活捉的对手没理由这样做——而每天送到唇边的清水只不过在延长受折磨的过程。
奇怪的是,一旦察觉死亡逼近,它便不再是种胁迫。
他想了很多。确切地说,应该是观看。被强行封塞的视觉替他勾勒出那些画面,从双掌合握间漏去的光芒一点点自渊底升起。他感应到一个消失已久的名字的存在。濒死之人用苍白的手抓住他,用残破了十年的肺部呼出的微弱气息叮嘱,于是那个名字藉由这冰冷的触觉与声息印在他胸口上,通过他的心脏获取了搏动。它的笔画属于亡者,但它的意义在生者的血脉中贲张着,并指向一个国家的未来。
“只有你,”那名字说,“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无惧……”云缇亚呢喃道。
连狭小或宽敞都全然未知的囚室里,仅存他与自己的对话声。
直到他再也无力分清此刻是冥思还是昏睡,门开了。某人走近他。而他以为那是另一场梦。
“您醒来了?”
云缇亚翕动一下嘴唇。
双眼蒙着的黑布被解开,一霎间,他触电似地别过头去。哪怕最暗弱的一丝光线对眼睛也强如尖针,但他多少仍瞥见这人身形。并不意外。是帕林。
“我想您也一定打算和我谈谈。”
镇长脖子上的止血带已经拆去了,断刀留下的吻痕赫然在目。对面还有张椅子,他坐了下来。“我不太喜欢低头看着别人说话。”他微笑,“现在这样挺好。”
“……你介意跟一个被绑着的人说话吗?”
“猛禽有锋利的爪喙可兔子只有草窝。您的武技毋须更多称赞,可我孱弱得连盾都提不起。所以这不是很公平?您没法伤害我,我也没法伤害您。”
假若单单为玩弄唇舌而来,自己还是省下这所剩无几的气力好了。“我在鹭谷那个铁匠家夜宿的时候就掉进了你的算计中……不,兴许还要上溯到刚遇见安努孚的时候。”
“请别迁怒艾缪师师傅,他和我有赌约在先。至于安努孚,我不过是拜托他放了您一次而已。唉,不要冷笑,云缇亚先生。尽管您死了对我们会比较有用,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都在想方设法保住您的命啊。”
云缇亚闭上眼。他讨厌看到这张时刻提醒他“纯良无辜”几个字该怎么拼写的脸孔。
“是你告诉我,贝鲁恒还活着。”
“是。”
“我在哥珊亲眼目睹他被处刑,肢体被撕碎,野狗吞咽他的骨头,乌鸦啄食他的脏腑,众人争饮他的鲜血。两年了,我从风暴震荡的哥珊来,你足不出户却告诉我,他还活着!活在你那点虚幻的语言里?帕林!你想怎么做都好,砍了我的头然后道歉说并非本意,那都随你高兴,只是别再试图让我相信你的一个字鬼话。”
“为什么唯独您不愿意相信我呢?”
“为什么!”云缇亚重复,原本冷冽而坚决的词咀嚼到第二遍,忽然分量就轻了起来,“为……”
刹那间他开始领悟对方的意思,立刻便后悔这一刹那来得太早。
“我口中所出全是事实。武圣徒贝鲁恒没有死,宗座用另一个化好妆的死囚代替了他的学生。民众大多本性宽厚,谁能断定高高在上的那位就绝无一念之仁?也许真正的圣徒被流放了,也许他野心不息日后又偷偷潜回哥珊,这个谁又能说清?宗座不是想让信众忘记什么吗?圣城不是严禁提及那人名讳吗?当年的事不是正被竭力掩盖吗?贝鲁恒的残党——您——不是一直在哥珊活动吗?前些日子不是有神秘反叛势力,伙同狂信徒把整座城搅得腥风血雨吗?上位者种下的果实必将亲身收获,越是想建立起森严秩序越是基底不稳,越是想钳闭一切喉舌越会助长流言。到时候贝鲁恒人在哪里,做了什么,真身是貌美善战的天使还是凶恶阴毒的魔鬼,又重要吗?——只需知道他还没有死,还因为那昏聩教宗的缘故在人间继续掀动风浪就够了。只需相信我说的就够了。”
帕林张开双手。他仍那么真诚,真诚得不屑于掩饰满意的表情。“人心滋长的仇恨是事实,刻骨不灭的惦记是事实。一句话即使没什么根据,有一万个人肯相信,它就是事实。”
沉默跟在落下的话音后闪烁着。直到云缇亚听见自己大笑。
“你在欺骗。”
他一字字地说。
“或者换个词?蒙蔽?煽动?……利用!”
“民众不怕被利用,”帕林说,“自古以来的历史上他们永远是被利用者。他们是青草,被风吹偃,被刀割断,被烈火焚烧连根刨除,依旧一茬一茬生长起来漫山遍野。”
收割不尽,倒是上佳的柴禾。云缇亚想起那个放火烧屋子的譬喻。“我一定是哪只眼瞎了才会在你身上看到……某人的幻像。”
“两年前我带人占领依森堡时,发现了让我讶异的东西。二十编弩炮,八座投石秤车,以及一干撞车、未组装的登墙塔,全好端端安置在军械库里。对于只有三万人编制的第六军,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数目的意义。一支目标直指哥珊的叛军,会把大部分攻城械具都扔在后方大本营且只派极少的兵力驻守?这真是教皇国首席名将做得出来的事?”
帕林笑了,阐述业已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并不需要一丝停顿与迟疑。“我只想到一个可能。那位堕落的武圣徒根本就不期望获得胜利。——究竟他想要什么呢?只求一死,又何苦这样大费周章?他想要毁灭什么,仅仅是生命,还是声誉?是身而为人的贝鲁恒,还是……身而为圣者的贝鲁恒?”
“您果然是明白的。”年轻镇长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刺向云缇亚双眼,并从中探触着刚才那番话投下的颤动。“两年了。感谢您,我没想过能这么快得到确切的答案。”
“……你知道与否,现在还有意义么?”云缇亚说。
“不管他目的为何,是否由此在一些人心中变得高尚,对我都是一样的。只因他当年要找个叛乱借口而无辜死去的鹭谷人,再也不会活转过来。所以,”帕林轻拊手掌,“您何必鄙夷我呢?贝鲁恒践踏过无数尸体来实现他的计划就是大义,而我则十恶不赦?他可以欺骗把性命交托给他的第六军士兵,而我必须字字属实?他可以利用,可以献祭,而我眼下还没开始呢,您就厚此薄彼了?因为他已身死我却还苟延于世吗?”
“住口!”
“——您想不想见那位名叫爱丝璀德的女士?”
云缇亚咬紧牙。他一直按捺着避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