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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与谷粒的金色交融着。“帕林!”她看见他,穿一件薄衬衫,挽着袖口,和身边的人一起做同样的活计,“你知道——”
帕林放下比他个子还高的牵引耙。男人们用木叉翻动均匀铺在地上的草,将晒干的叉进手推车中,准备运往打谷场;女人和孩子则负责捆起谷秆。这个时节不论是谁都很忙,忙着与下一次的暴风雨争夺时间,甚至来不及哀悼那些浸烂在雨水里爱莫能助的庄稼。莉蓓卡忽然觉得自己提了个意义渺小的问题。不好好磨面粉四处晃荡,没什么比这更值得羞愧了。
可她确实想得到答案。
“安努孚么?就像你为他的突然不见而担忧,他也一定同样牵挂魏尔儒大人的安危吧。啊对了,差点忘记说恭喜——我听说你俩准备在下个月订婚。”
她的心重重地趔趄了一下。“是,是啊。”
帕林莞尔。“所以不必多想,”他说,“那家伙很快就回来了。如果你在他心里足够有分量,他自然会体察你,同感于你的心情。如果他足够爱你,自然不愿让你孤单、焦虑和苦痛。每个人自己都有一杆权衡轻重的天平。——把担子卸一卸吧!”他转向众人,“该休息会儿了。太阳落山前还得打起精神再干一阵!”
人们用欢呼响应。一个盛酒的皮袋掷了过来,帕林接住,仰头喝干。衣领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从他唇边滴落的酒液;所有人都一样,红着脸膛,颤抖着喉结,敞着乌黑且湿湿嗒嗒的衣襟,皲裂的手相互拍击,肮脏如泥地里打完滚的骡子,欢欣如祭典上领取圣餐饼的信徒。“帕林!”不知谁率先嚷道,“唱支歌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口哨声和哄闹声不失时机地附和,帕林也不推托,随口就唱。青年们吹起草叶笛,粗鲁的汉子敲打农具助兴,年轻姑娘的唇无言翕张着;和声溢出安静的人群悠悠浮上空中,等这一首唱毕,它还兀自盘旋,不肯降下,直到杂货店主五岁的小女儿跑上来,将一个毛地黄的花环挂在歌者头上。“帕林,”风奶声奶气地漏过女孩稀疏的乳牙,“我嫁给你好不好?”
大笑轰然炸开。谁都知道帕林没有恋人,或者说恋人这个东西对他就像狮子的犄角和大树的鳍,完全想象不到它有必要存在。而他躬下腰,右手放在胸前,几乎是上个时代最能体现教养的那类口吻:“美丽高贵的女士,我愿为您的座驾,任您支使驱驰。”他抱起女孩,让她跨坐到自己肩头,众人笑得愈发厉害,“但请您放过我的心吧,”他学着旧圣裁军骑士那半推半就的腔调,“它已经先行一步,献于诸圣的祭坛之上。”
笑声像空气中弥漫的糠尘一般滚动着。女孩不太明白其间意味,兴奋地搂住这听凭她倚靠的脖颈。只有莉蓓卡一个人是呆怔的。孩子们用提篮盛来食物,从烘炉里带出来的新鲜香味顿时压倒了一切。“不一起来吗?”那人唤她,亲切又温柔。和往昔任何时候所见的帕林一样,却又与她长久以来认识的不同——
不。是自己变了。
她清楚这种感觉叫嫉妒。自己在代替安努孚嫉妒帕林。
分发淡啤酒、干酪和马铃薯的圈子一时变得攘挤。粉嫩的毛地黄花朵连着松散草叶一同掉落,女孩“啊”了一声,抽抽鼻尖。帕林牵住她的手,将一块白面包塞给她。“咱们到树林那边去,”他安慰,“有许多漂亮的花,足够编个更结实的大花环。”
他驮着女孩,穿过人群,令莉蓓卡怅惘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另一双眼睛也目睹了镇长悄无声息的消失。那是在六十码开外,风车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人轻轻拉上面幕。
☆、Ⅱ 急湍(2)
泉水从前额倾泻,一路流到颔下,水潭里映着洗净了汗渍却隐约有风霜留存的脸。帕林转头见女孩正在林子中间一小块空地上玩耍,大把的桔梗、野蔷薇和山矢车菊簇拥在她怀中,配合她向他挤眼。他投以微笑。
脚步声接近他背后,他认出其中携带的铿锵。它属于一个佩剑的人。
“圣秩官呢?”那人问,声音像一条弓起脊梁却被极力按住的猎狗。
帕林的笑更和煦了,当然他没有回头。“莉蓓卡在找你。”
“不敢回答我的话吗?”
“你特地来向我了解这个?真不明智,安努孚。”帕林站起身,“圣秩官不见了,他身边仅有的几个人或者消失或者莫名其妙地死去,这时候正常的想法难道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么?”
安努孚眼角闪过一丝抽搐。“什么意思?”
“离开鹭谷,”帕林说,“这是我的建议。”
“整整两天两夜,只让我在靠近北方山脉的密林里发现了这东西。”碎布似乎是从一件针脚严整的袍子上撕下的,血迹和灌木棘刺残留的痕迹并未掩去那宗教寓意浓厚的花纹,镇民们对魏尔儒的着装品味都心照不宣。“一位恪尽职守、身边却两个像样的侍卫也没有的大人,会冒着野狼出没的危险跑去那种鬼地方?”剑在鞘中颤动,一如喉间缓慢逼出的字句,“圣秩官曾告诉我,万一某天他横遭不测,帕林,幕后主使的必然是你。”
“……原来最后才是重点。”帕林的表情里见不到任何委屈的意思,“看来我不该说那么些废话。”
“假如失踪的是你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我也会比较倾向于相信你。”安努孚按上剑柄。
这个本能的反应很快被打断了。女孩裙子里兜满花,摇摇晃晃奔过来,冲新出现的青年人一咧牙,笑意瞬时却凉在了小脸颊上。纵使她叫不出那根长直东西的名字,父亲也反复叮咛过它足以致命。鲜花泼了一地,幼小的孩子呆呆仰着头,帕林赶在呆滞变成惊恐之前抱住她,弯下腰,将失散的花朵一枚枚交到她手指能触控的范围中。
剑镡与鞘口撞出一声轻响。安努孚神色略微缓和下来:“跟我到那边去说个清楚。”
“我没法丢下她一个人。这儿泉水很深。”仿佛要极力表达同感,孩子揪紧了帕林的衬衫,死活不愿松手。“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的手段比起魏尔儒大人可差得远了,但没有哪句话不能在外人面前坦白——你知道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向圣廷告发我吗?你知道他吃着邻里乡亲开荒种出来的粮食,却还禁止我们下地耕作吗?你知道他以前德高望重,是位侍奉主父的僧士,可你知道他也有露水私情,和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偷欢吗?……你知道那女人因为她自身的血统被流放边境,却抵死不肯揭露他以赎罪时,他就在审判台下缄口不言吗?”
“挖空心思编造这种东西来攻讦?好传统的手法!”握剑的手扣紧,指节凸露,“魏尔儒大人固非完美,但给一个不在场所以无法驳斥的人泼脏水,也太卑劣了点儿吧!”
帕林笑了。确切地说笑容从未自他脸上离开过。
“他当然不是完人。哪个信徒能像神一般洁白无瑕?他做的都是普通人做的事。虚荣、善妒、屈从于强权,自己受到威胁时谁都能出卖,兴许也还剩着一丁点良心的……普通人。”
“闭嘴!”
“你知道吗?那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
迎面一拳抡了过来。帕林甚至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这一记下手颇重,把他结结实实掼倒在地。血滴上盛夏的青草,深褐的,像要吸尽它们表面的阳光。
尖叫的是女孩。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懂,却看明白了这再直截不过的肢体语言。安努孚并未因此收手,待田地和晒谷场的人们闻声赶到,只见帕林被他揪住前襟按在泉畔一块岩石上。当着步步逼近的众人,仍穿戴城镇守卫护甲的青年站起,抽出剑。
来自曾经共事的队友的另外几柄剑同时也指向了他。
“安努孚!”轻飘飘的,一个少女的哭腔。
“……他为那孩子赋名、洗礼,”帕林用袖口擦拭着鼻血,“教导他,抚养他长大;对外秘而不宣,对内心知肚明。他和这年代最寻常的人一样,趋利避害,但也害怕死后的惩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是的,谁可以证明?那个贵族的女儿或许早在异乡化为白骨,如果你要问我从何得知这秘密,只能说,因为我父亲曾经也是鹭谷镇长。安努孚——”他说出这句在对方心中业已成形的话,“你素来敬重的教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泉流凝止了。能够被聆听的只有静默。
“你是圣秩官魏尔儒的儿子。”
在巨石落入人群的湖心、开始掀动狂澜之前,首先是安努孚尤为清晰的笑声。
他的剑尖悬停在帕林颈边。米黄色头发的姑娘冲上去要拉他,被几名妇人拽住了。众人中间像包藏着一个硕大的蜂窝,传递开各种嘈杂声音。那些都全无意义,不会比亲密友爱、相互扶持的昔日更值得放在心上。纷纭议论和异样眼光中让开一条路,城镇守备长兼治安官走了出来,他是个饱经历练的老战士,说话向来有分量。“就算帕林平日里再没架子,也是镇子的主事者。安努孚,不管你是谁,以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种行为,足够让你被逐出守备队员的行列!放下武器!否则这里任何一个鹭谷人都有权将你格杀!”
安努孚哈哈大笑。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现在还记得这句话的自己真是无可救药啊,“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
“那又怎样?即便这些都属实,身为儿子难道不该维护其父吗?儿子敬爱、信任父亲,在外人面前替父亲要一个说法,难道不是基本的人伦吗!”魔鬼在他舌头上翻动,但他情知已无法控制它了,“亲手弑父却至今未得到惩处的人,凭什么指斥我?又凭什么作为你们的镇长,享受这种偏袒和厚待!”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帕林霍地抬起头。他目光中有一种了然的神情,足以令安努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你刚正不阿的深心里,我始终都是这么一个无可宽宥的罪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想辩白,愤怒却令他的大声吼叫变成无人能听清其含义的音节。
安努孚,求求你——少女哭着喊——求你停下来啊——
“一己之性命与整个鹭谷的安危,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我父亲平日待人都有目共睹,可当他牵系到全镇的生死存亡,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当时没人顶罪,叛教者贝鲁恒首先就会杀光连你在内的城镇守卫,然后是普通平民,这儿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为什么当时你不谴责我?当屠刀放过了你完好无缺的脖子,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怒斥我的罪恶?”帕林挺直身躯,似乎浑然忘了喉咙口还拦着一截利刃,鹭谷的人们从未听他使用过如此激烈的声调,“我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你呢,安努孚?若你换到我的位置,面临只有与血肉至亲为敌才能拯救你的家乡,你会怎么做!”
“他绝不会——”安努孚吼道,“绝不会背叛鹭谷!”
一张纸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摔开镇长的手,倏然又夺过来,展开匆匆地看。纸张颤抖得厉害。字句是黑色的火焰,而在它们身上飞快扫动的目光则被引燃了,灼烧他的眼睛。他认识这火焰,它勾勒出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众人影影绰绰的脸叠上来,一张张竟都全然陌生,包括帕林的脸,包括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少女的脸。
唯一盘桓在他认知中的,是那张化成火舌舔舐他、戳刺他,要将他的血髓连同记忆一道吸吮干净的脸。
安努孚猛然将纸一撕为二,待他正要进一步撕个粉碎时,伺机靠近的两名守卫按倒了他。守备长夺过那扯断的纸,拼在一起,大声念出来,但才念了几句,灰土般的面色就扼杀了他的声音。
人们蜂拥上前,伸头踮脚地争着看。他们都眼熟这公告板上亘古不变的笔迹、格式、签字、钤印。有懂拼写的代替守备长念后面的内容。
碎喳喳的议论收拢了。这个瞬间漫长地顺延下去,因而格外可怕。
然后诞生了飓风。
“天哪!这该诅咒的玩意儿!”
“早说要好好盯住那秃鬼!呸!还真有胆!也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养活他!”
“上主啊,饶恕我们吧……如果想吃饱饭活下去也是罪过……”
“这算什么!要毁掉鹭谷的话,两年前何不就毁个干脆呢!上界的神明和诸圣这么喜欢玩弄人心吗!”
“谁来救救我……”
咒骂、咆哮和哭叫扭挤在一团。多久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即使是两年前,当时还隶属武圣徒的第六军无故折返的那一夜,人们也只被惨厉的恐惧紧紧包裹,甚至不敢漏出一丝战栗。而现在,恐惧有了属于它自己的语言,并迅速膨胀起来。原先视线集中的地方此刻浑被忽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