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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
错觉。只是错觉。
可他的眼睛很清楚自己没看错。唯有他才记得的历史,和唯有他才能认出的梦。
雪白的火焰在那怪物的心脏缓缓燃烧。
'找到他'
我知道了
'唤醒他'
为何你要用隐语告诉我一切以致我今日方晓
'终有一天他将复苏'
我见到了你要我寻找的那人是啊你看他一直就在那儿可我无法更接近了我无法唤起他了你看他阖目沉睡充耳不闻仪容如烬如熄灭之星——
——树枝伸到他手边。
“你没事吧!”爱丝璀德喊,“是不是溺水了?快抓住我!”
云缇亚攀住河岸。水虽然湍急却并不深,他得以轻易浮上来;当身子靠上土地的一刹那,无可估量的升至喉咙中的呓语消失殆尽。石桥孤零零横在那儿,像个佝偻的背影。
他望着爱丝璀德,女人也用盲眼探触着他。
“梦吗?”她神情与其说惆怅,毋宁说恐惧。“还是记忆?”
他很想叫她不必为那所见之物惊慌,因为它马上要被他悉数忘却。不过回光返照:长久昏迷,某一时刻突然一个激灵醒过来,就为了摧枯拉朽地死去。
“是魔怔。”
“毫无意义的幻觉。”微笑着,他补充道,“天亮了。走吧。我们回家。”
******
他所谓的“家”并不再特指那座林间小屋,它已无法继续为他们提供庇护。最后一次折返,只为接走在那儿等待着他们的人,兼做告别。然而当推开落锁的门,里头等着的只有桌上平平整整一张字条。
第一行是夏依写的。“我们去镇上了,很快就回来。”
下面那一行字体清秀紧凑,出自凡塔的手笔。“老师别担心,夏依说他是个真正的男人。”
云缇亚将纸条一把撕了。“混账。”
屋子周围的陷阱无一触动过,也不见陌生足印;门窗完好,各式陈设安堵如常,兴许是想尽量抚平他的怒火,屋里甚至还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扫。他原来最担心依森堡士兵抢先一步,现在这完全是多余的。没有任何能证明两个孩子是被劫持或胁迫而离开的迹象。
“我几乎没觉察到他们在想些什么……”爱丝璀德呢喃,“不……按理说……不该这样……”
“那些小鬼知道这一走多半回不来了吗?”当初要是把话说明白就好了。时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了解的东西太少,不管是对于追随他的孩子们,还是命运的定制。“帕林总得给依森堡一个交代,与我相关的所有人都会被搜捕!必须尽快找到他们。你先呆在安全的地方。”
“我也一起去,免得你两头牵挂。”她的眼睛里含着能抚慰他的宁静,“我已经有所防范,不会成为累赘。谁也别想第二次捉住我。”
云缇亚不再多说。灰白的黎明弥漫于生满杂草和带刺灌木的小径,乍看如轻纱,实际上它是一张森然撒开的巨网,把可以预知的庞大事物挡在外面,只筛下一些似乎寓示着希望而其实微小得什么也照不见的光。他步伐飞快,但时间远远地超过了他,使得他越走越像倒退,退回那个被愚蠢、肤浅、无助所厚厚包裹的,令人窒息的茧里。
隐约有歌声飘过来了。一断一续的,挂在茧外的一根浮丝。
他没工夫分辨它是不是幻听。它产生于雨水洗过的峭崖,带着迷呓和乱草那么琐碎的嘶喊、哽咽似的笑,种种声音像往虚空投掷的石子,并不期待得到虚空以外的回响。当云缇亚跳下湿滑土坡,转身接住爱丝璀德时,恰巧瞥见远处山岩上小树丛间露出衣裙一角。“危险!”他本能唤道。
就在他目光比脚步率先一刻赶到的地方,滑坡出现了。那人随着坍塌的泥土和石块滚落下去。米黄色的发辫只来得及扬起一条弧线。
女孩侧卧在泥泞中,她的锁骨断了,血泊正从后脑和肩颈之下迅速扩散。
她瞳孔大且浑浊,似乎失足之前就已经这样;可她仍然能辨认眼前这张茹丹人的脸。爱丝璀德小心查验她的伤势,用粗硼砂替她止血,她双眼却始终紧盯云缇亚,喉咙颤抖,言语是一枚因惊惧而紧抱枯枝的叶片。
她有些面熟。云缇亚确信自己曾见过她……圣秩官的儿子出走鹭谷的时候,她抽噎着想要扑向那青年……最后扑上的只是粗糙刺肤的草地。
安努孚的朋友。或者恋人。
“这里交给我,”爱丝璀德头也不抬,“你留下无济于事,赶紧去找凡塔他们。快去!”
云缇亚迟疑了一刹那。女孩大概是经由那场火刑认识他的,垂危者和死而复生者眼神交汇,这个时刻移开腿需要勇气。他集中意识,让要做和能够做的事情清晰起来,然后转身,奔跑。
“……等等。”盲女在他身后突兀地说。
这声音低沉,有一种重量在拖坠它。
他回头看见瞪视着他的那双眼眸已停止了颤动。它们并没有闭上,直到被爱丝璀德抚平的眼睑覆盖。他默念起茹丹黑色神祗的名字。
“不用找了,”爱丝璀德说,“没必要了。”
她佝偻着腰。只有挣扎在重物碾压下的人才会有的动作。它包含的不止悲哀,更多的是痛苦。“帕林已经指认安努孚杀了‘蝎狮’,依森堡驻军正四处搜查,消息没等天亮就传遍了全镇——”
“——什么?”
她看到了一切,在年轻姑娘胸腔里的火焰归于永寂之前,所照亮的一切。那火焰蔓延到她体内,又藉由她的嘴唇和他的耳朵灌入他心口。“现在平民和士兵都人人自危,一片混乱,有的怀疑圣秩官和安努孚已经逃往哥珊告密,主张交出帕林抵罪,临时指挥部马上要就这件事召开公审……也许……被卷进来的人……还会更多……”
云缇亚的思绪是空白的。
他无法继续听下去,但她仍在继续说。她的眼睛充满血丝,对猛烈膨胀的黑暗秘密而言它们过于脆弱。不……停下。停下!
“帕林。”他念道。
那不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道深渊,一声连魔鬼也会闻之竦栗的尖叫,一剂只要说出就会让唇舌化为灰烬的剧毒,一句足以将地狱冻结成冰海的咒语。
“帕林。”
他重复,像是等待这句咒语杀死自己。
少女业已阖上的眼依然紧攥着他。
阴影不知不觉聚拢而来……它们有人的头颅和躯干,穿着盔甲,腰间佩剑。除此之外全是模糊的,一团团以甲胄武装起来的黑暗。它们说什么。用黑暗的语言。他听不见。
他听不见。
“第六军的人,”爱丝璀德颤声道,“故意跟在这个精神失常的女孩后面,想靠她找到安努孚!”
她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痛苦。血从她聚集起全部视觉的眼睛里渗出,眼角裂开,鲜红淌下她脸颊——两道沸滚着岩浆的河流——直到很久以后云缇亚才恍悟那绝非幻觉。
而此时,黑影们蠢动着,桀桀怪笑。
“是吗,”为首的士兵说,“还是有个能听得懂人话的。”
“别浪费口水了,中士。这女人也不正常。”
其中一个走到莉蓓卡跟前,踢了踢尸体额头。“死了。”他撅起鼻子,“反正也没结果,不如把这一对男女带回去……”
然后他们才注意到云缇亚的相貌。
难以置信的恐惧像瘟疫般在每个人的表情上蔓延。
“你……”中士从牙缝里迸出字眼,“……还活着…………”
云缇亚比他们先一步抽出武器。
******
“这儿居然有你要找的东西?”凡塔屏住呼吸,步伐在石块和来自人体的某个部件之间谨慎挪动,一闪身让过树上曳下的一只白骨嶙峋的手,乌鸦的领地受到侵犯,嘎啦啦扑翅飞起。确实是只有真正的男人敢来的地方,当然,除了死者。
“别怕嘛。难得的机会。”夏依走走瞧瞧,在一座土坡前停下了。作为抛弃被处决者残骸的荒地,鲜少见到没腐烂干净的尸体,包括背靠土坡、半身掩埋的这副骨架也似乎有了好些岁月。“看来鹭谷这两年还真挺安宁的。”
“如果不能在老师发火前彻底赶回去,我们很快要不得安宁了。”凡塔麻利地给夏依递过工具,他挖掘的速度却让她忧心不已。慢吞吞刨开地,亲手把骷髅的双腿一点点抠出来,顺便扒拉掉头骨上的青苔,仔细刷去灰土。一具完整的骨骼终于成型,少年十足欣慰:“你看,这骨盆形状……是男性……比我年纪稍微大些。颈骨像是折断的样子……啊,兴许是绞刑……不过没关系……”
他光顾着自说自话,语气和所处的境地完全不相称。凡塔听他双手合掌对那尸骸念念有词,一会儿道歉一会儿祝祷,说自己只为学医术不得已请求帮忙,等学成必定会将它妥善安葬云云,发誓赌咒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骨架小心又小心地拆散,码放在随身背来的箱子里。
凡塔捅了他一下。“你认真的吗?”
“啊?”
“学习医术啊。”
“像屠夫、渔民还有各种手艺工匠都是世代相传,子承父业。我想日子还长着,总得为未来打算。走我父亲那条路或许比较快捷。”
这大概是个蓄谋已久的决定。“怎么不告诉爱丝阿姨?她会教你的。”
“哎,那不一样,”夏依指着眼睛,“草药学和解剖学不同……她这里不方便。”
“真执拗。”凡塔说,下意识抬了抬只到肘关节就戛然而止的右臂。
“……我杀过人。”
不知道是话题扯偏了还是他声音的陡然低沉,令她有些无措。
“你那是为了救人。”
“我杀过人,靠我父亲救人的经验;而且也确实为了救人。说后来没做噩梦是撒谎,如果必须我倒也不怕再来一次……但这样一个年头不踩着别人尸身自己就没办法站稳吗?我不是战士的料,也不想当刺客……只相信总会有一个方法,一个让不愿意杀人的人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方法。”
夏依揪揪头发。“你要觉得我是孬种,是见血就晕的兔子……”他笑,“那就是吧。”
凡塔缄默着。“你变了好多。”半晌,她说。
他已经快要完成变声,嗓子安静而低哑,喉结也更明显地凸了出来,嘴唇周围开始萌发那微小如灰尘的细茸:这是这个年龄阶段的男孩所必不可少的特征。他还会继续长,肩膀会更加宽阔,以一种她扬鞭莫及的速度长到令她用力仰望的高度。
“你也是。啊我不是说个头——那时候的你真可怕,看上去虽然小,但总觉得老态龙钟,开在你身边的花好像一眨眼就要凋谢——”
凡塔用力拧了一把夏依肋下,后者大叫一声,拍打掉她的手。“快走啦!”他背起箱子就跑,凡塔紧追,两人扭抱在一堆笑起来。柏树的枝叶簌簌摇晃,乌鸦穿过他们的笑声飞远。他们使劲跑,离了陈尸之地,带着一路烟尘跑下山坡,跨过溪流小桥把死亡的腥味抛在身后。桥另一边通向镇子,等切实踏上吱呀作响的石板路面,脚步这才放缓了。日光一棱一棱斜刺着巷道,空荡荡的,只有一种经久未识的自由与安适将年少的心腔涨满。
“不对,”凡塔忽然皱眉,“这附近的房子我上次来还没见废弃。”
紧闭的门窗封锁了所有猜想。屏息聆听,静谧只逗留于近处,数条街道外的风扬起嘈杂人声。
“都在镇中心呢。”夏依拉着女孩寻声跑去,没两步又停了,将二人兜帽的帽沿往下扯了扯。
很快他明白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搀扶老人的壮汉和牵携孩童的妇女挤在邻接广场的十字路口,密密麻麻一堵蠕动的堤坝,视线都冲着潮水通过的那一边。军队——绝非城镇民兵——负责巩固堤坝,阻止它垮到冲击的浪潮里去。全副铁铠的骑士,同样全副铁铠的马,以及马所拖拽的木桩和刑具,一波又一波浪头接连涌动。“让开让开!”呼喝声伴随鞭哨,人们即使退后也努力保持簇拥的姿势,夏依险些摔倒,帽子到肩缝被撕破偌大一块,依然没有谁睬他。每一道目光都集中在最后那辆板车、和它载的人身上。
“……啊!”凡塔失声。
她的惊呼在整个镇子的喧哗里微不足道,但车上那人似乎单独分辨出了它。他望过来。漩涡之中,他是唯一认出这两个异乡孩子的人。眼神的相会就像来自不同方向的风的交错,他抬了一下捆绑在身前的手,似乎在笑,但风迅速地擦过彼此的呼啸,奔赴各自轨道去了。
“帕林!”一个农妇叫喊,被士兵用矛柄抽了一耳光,顿时激起更多人的反应,“你们要干什么?……帕林!那是帕林!”
“是做梦吧。”凡塔虚弱地说。她从未想过把他与这样一种场合的主角联系起来。
“当时不是他掳走了你们吗?”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