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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诺芬。实在感激不尽。”
“道谢就不必了。刚才那公秤官说的话,你听见多少,请原原本本告诉我。”云缇亚声音细成一线,“放心,这关乎我们的职责,于你则不存在任何危险。”
年轻人抬起头,眼角滑过机敏的光。
“……关于第四军统帅伊叙拉的现况。”
云缇亚挪开面具,长长吸了口新鲜空气,用舀来的泉水洗干净手。这座能远眺到逝海的小山丘水源暂未受到污染。毛白杨和冷杉的枝叶窸窣摇动,还没沦为死尸身下的柴薪,是它们的幸运。
“我找兵营附近开旅店的朋友打听了一下,”莫勒走过来,“和那叫色诺芬的小伙知道的差不多。伊叙拉病得很厉害,据说面目全非,身子肿得像灌了一个冬天的风。宗座的御医跑过好几次,都没用。消息是封锁了,谁都说不准,也有可能他已经从床上下来,躺进了坟墓。”
那个牡牛般健壮的舍阑人的儿子竟然被疫病击倒,有点令人意外。如果是教皇为迷惑反抗军的细作而演的一出戏,如此编排遮掩未免太造作。难道帕林还有别的内应?云缇亚思忖着——下毒,却不立刻致死,是要牵制教皇和第四军的军心,叫这支部队没法及时出战?不管怎么说,他的暗杀名单上原来有两个目标,现在只剩一个了。也好,省了选择的工夫。
可以的话,他宁愿与自己了断的人是阿玛刻,而不是伊叙拉。
“我得想办法进内城一趟。”
“很难。除了宗座偶尔还会到外面城区去巡视疫情,内城已经禁止了一切觐见,只是里面的审判局监狱需要运尸体出来,允许收尸人进去,一次只能一个,还都是守卫画像备案的。我倒是有这个资格……但进出城门时查得非常严,必须脱光全身仔细冲洗,不能带任何东西,连推车都是他们配发,你混过去可要伤透脑筋。”
“只在城门查吗?里面没那么麻烦?”
莫勒点头。“内城街道上的巡守我感觉比平常还少一些,”他补充,“大概是忙于瘟疫的缘故。”
“这就好。”云缇亚又思索片刻。“你帮我个忙,尽量多弄点新鲜的牲畜膀胱来。我准备了气囊,可惜潜水进城的时候让撬开的铁网勾破了。”
“我尽力。你知道城里牲畜本来就不多,加上这场病,生猪活羊什么的在平民区几乎见不着。啊,说到这……”莫勒一拍脑门,“我倒是想起……有个地方……”
云缇亚突然用面具掩上脸。
一双细瘦伶仃的手臂搭上莫勒的腰,“大马!大马快跑!”后面那人嚷道,“啊驾!驾!驾!”莫勒像拎小鸡似地把他挟过来,摘掉同样的收尸人面具,露出一张眉毛眼鼻都被大大咧开的嘴挤到一团去的脸孔。“别理这家伙,”他没好气地告诉云缇亚,“就是个傻子,天生人来疯。”
“傻子!傻子!”傻子流着涎水说。
云缇亚笑笑,当然谁也看不见。“你的同伴?”
“有这么个同伴还真遭罪,谁叫我们搬尸体都是三人一组。算了,你瞧他头大身子细背又驼,还一双罗圈腿,干起活来倒也卖力。”傻子吵吵闹闹要骑大马,莫勒只好让他跨到自己肩上。“放心,同组的另一个今天去了内城,你撞不到他。那是我见过的手脚最麻利的人……唉,不,不能这么说。他没有胳膊。两条都没有。”
云缇亚胸腔的某个角落颤动了一下。
“他长什么模样?”
“你问对了。每个收尸人为了避免染病都戴面具,唯独他不戴。事实上他经常一个人行动,极少同我们说话,也从不打招呼,脸像块用斧头削下来的板岩。他的个子可高,印象里有那么高大的人就只有宗座了,但你要真问他五官如何……除了眼睛的颜色比较特别,我也说不清楚。”
“……我理解。”
死亡每一天都在这个城市上演。人们的思想被它吸过去,无暇再注意生者的容貌。
他只是听爱丝璀德提过,当时他头部受伤坠入湖中,是一个收尸人碰巧打捞到他,拖上岸,才救了他一命。那个无名的收尸人后来把他交还给她,什么也没多说。那时候爱丝璀德的视觉是暗昧的,仅仅听到走在前面的收尸人空荡荡的双袖鼓起的风声。
现在这风声又鼓起了,穿过树林,穿过他们伫立的身体之间。
云缇亚走到一棵大树前。树下有个用石头垒成的小小坟茔,石头已经散乱无章;削去一块皮的树干上,墨迹也模糊难辨。
“我母亲的墓。”他对莫勒说。“但她不葬在这儿。她葬在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心里。”
四野静寂,只有傻子发出夜枭似的怪笑。
“你说……那人为什么不戴面具?”
“也许他想早点死吧。孤独地活着是可耻的……对某些人而言。”
他们又沉默了片刻。这是最后留给他们的时间。傻子挥舞树枝不断地吆喝,莫勒不得已把他举得更高些,在云缇亚的记忆中他只对凡塔和他家癫痫病时常发作的婆娘做过同样的事。那粗胖如熊的妇人往往压得他喘不过气,但莫勒似乎沉溺其中。仿佛有好几百年过去,呼啦啦地什么都不见了,他们站在一片瓦砾上,所见、所踩踏、所呼吸的全是灰烬。
“别把他卷进来。”莫勒离开时,云缇亚轻声说。
他指的是傻子。
“我明白。”
风刮过云缇亚耳边。他弯下腰,一颗颗捡起散落的碎石,重新垒好,然后吻了树干上的名字。
然后他坐下,就着一块光滑石板取出随身的夹层防水匣,里面是全套文具:石墨笔、刮刀,以及厚厚的一沓纸。
他开始写字。
月光陪伴着莫勒,引领他一路攀上陡峭的山岩。约定的时刻尚早,但云缇亚已经先到了,正在把浸过焦油的兽皮绳组装成钩索。“没人跟着你吧?”见面第一句,他问。
“没。我小心得很。”一串刮洗干净的膀胱递来,连上肠管,能灌进足够多的空气。“山脚下的采石场这阵子忙活起来了,多半是给守城战做准备。城外只有那儿允许出入,所有的骡子都被征过去干苦力,这不,果然有几头累死的让监工宰了吃肉,正好捡个现成。”莫勒注意到云缇亚脚边足有一人长的麻袋,“——怎么,这是?”
“床弩,最小的那种。待会运进去我先找地方藏好,需要时再组装。”
“你都从哪搞来这东西?”莫勒猛一激灵,“难道……是叛军……”
云缇亚伸指按住嘴唇。
只要声音不高,他们的对话足以被五十码之外水闸的轰鸣盖过。哥珊依山而立,内城大段边界与巉岩相邻,从慰灵地穿过废弃矿场的坑道爬到这儿并不难,难的是避开崖壁驻军的视线,翻越这五十码宽的深渊抵达城墙。
“听着,莫勒,城头守备森严,我打算从墙根上运河水闸的开口进去,那旁边有个应急泄洪水道,平时不怎么用,可以直接通往永昼宫圣湖。天一亮你就穿上收尸人的行头走正常的途径进城,在湖东侧大桥最外面一根桥柱下接应我。这事办完,还有别的重要任务。”
云缇亚扎紧麻袋,给它上了个滑轮。他端起袖弩,趁月亮驶进云翳光线转淡的一刻,瞄准,漆黑的钩索直射低处的水闸铁网,稳稳挂住。很好。河水奔流垂成瀑布,洗礼一般冲向外城,这么点金属碰撞声根本不足为道。他又射了第二发,将两股绳索绞在一起,用力拉紧,另一头固定在崖畔的粗树墩上。“我到了那边会发信号,你就把袋子送过来。之后我摘掉铁钩,你再收回空绳——”
茹丹人的话戛然而止。
他慢慢直起身。当他转过来、朝向莫勒时,原先的云缇亚似乎换了一个人。
微光爬上他额角,将他的轮廓磨亮成刀刃。
莫勒鼻翼沁出汗珠,退了一步,差点与后面柴杆般的身子撞个满怀。“大马,你这就丢下我啦?”那人叉着两条罗圈腿,和四肢相比过于硕大的脑袋直往他胳膊上蹭,“不干,我不干!我帮你扛骡子,剖开肚子,翻出肠子!你倒把我和骡子一起丢下啦!”
云缇亚面如冰霜。
“我……不,不是,我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
傻子忽然惊叫半声,手指着茹丹人毁去一半的脸——因为毫无表情的缘故,这张脸在昏暗中愈显狰狞。“好,好可怕……”他拽了拽大汉的衣摆,“他的眼神……我怕……”
莫勒捂住他的嘴。
傻子细弱的身躯在他双臂之间猛地弹了一下,就软软滑脱,带着嵌在胸口的一柄匕首。
从始至终云缇亚都没出声。喘息的反而是莫勒。这个一度强壮的男人佝偻着腰,撑在膝盖上,有一声没一声地笑,或者说用笑的方式急促地呼吸。
“我来做就好……别弄脏你的手。”
云缇亚走近前。地上的人兀自抽搐,匕首捅得有点偏,擦过了心脏。他抽出刀,割开傻子的喉咙。
“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他回答颤抖的莫勒说。
月色半明半晦。绳索决不能拉太久,一旦让崖壁或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则是前功尽弃。“行动吧。尸体待会再处理。”云缇亚将鲜血淋漓的刀插回刀鞘,“这一战别无退路,只能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不记得色诺芬了>_< 在83章的后半章出场
☆、Ⅲ 蹈火(2)
水深如夜。往下沉潜,如灵魂蜕出躯壳在无尽混沌中周游。
而那一束熹微的光,大概就是指引灵魂前往其归宿的灯火。
云缇亚不知为何产生了这种联想。水里的身体特别轻,轻得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他戴着额环,上面嵌有一大块打磨过的优质萤石——这是应对特殊环境的专用配备,为的是解放双手,以及在无法点火的情况下提供光源。此刻,这光穿透漆黑的湖水,将他领向水底更庞大的黑影。
鱼群游过他身侧。曾无数次梦见的巨兽遗骸,正静候着最后一位同伴归来。
诸寂殿,近在眼前了。
“机关已标注,你知道暗语。此系外部唯一通道,原路离开时切记毁去。切记!”
地图早就烂熟于心,包括修谟附在背面的几行字。那个一贯言简意赅的僧侣这次忽然啰嗦了起来,后一句不用他说云缇亚也明白该怎么做。石壁上的凹槽深长狭窄,只容一只手伸进去,光线根本照不到里面。他凭触觉辨识着两排插栓顶部的神秘图案,以及它们各自影射的字母。万象返空,诸声寂灭。扳下每个词的字首缩写,他拧动轮盘。
石壁移向两侧。巨兽的眼睛对他张开。
水道极其逼仄,沿途不乏必须慎之又慎才能察觉的陷阱,所幸拐过几个弯后渐渐宽阔,攀着滑腻的砖石爬出水域,已身处一间干燥空旷的厅堂内。充斥这里的不再是水,而是黑暗。他的身体为荧荧幽光笼罩,幽光又笼罩在更宏大的黑暗当中。
云缇亚下意识拔掉肠管,吸了口气。
腐臭味。
类似污水、淤泥和苔藓沤烂的味道。他赶紧屏息,将管子又含了回去。一旦闻了那气味,结果往往不止呕吐这么简单。绝对不能在里面呼吸,修谟叮嘱。一口都不行。
还有,绝对不能点火。
萤石的清辉被四壁和地板来回折射。都是仔细洗磨抛光的石英岩,平滑如镜,拉长着他的影子。空间十分宽敞,没什么布置,除了几根支柱和靠墙竖立的一列列圣柜。云缇亚确信自己从没来过这儿。这大概是诸寂殿最底部的中空层,他几乎可以从天花板被分割的形状辨认出上面的场所,格斗室,炼金室,司事指挥处,默修礼堂,还有最后见证那一场疯狂残杀的集会大厅……但他全然不知这地方的存在。
不,仔细回想,它一直都在。
这里有一样东西,始终伴随着诸寂团,直到它覆灭,直到诸寂殿盖上封泥,变成永昼宫白骨累累的基座。
云缇亚停下脚步。厅堂正中央,另外一根突兀的石柱从顶部垂下,如一柄高悬的利剑。周围环绕的齿轮、铁链和拉杆,则是举掣它的手臂。
“老师……”
他想。
“这就是您一手建造的……‘墓钟之厅’吗?”
悬柱上同样镶着一块萤石,只是由于长年缺少光照,它已容色惨淡。云缇亚清晰地看见,它被雕刻成火焰形状。
在地图的这个位置,是一模一样的火焰标记。
诸寂殿有一口大钟。但即使是五名主事,也并不全清楚它位于何处。任务无一例外都有时限,短则半天,长则数月,届时任务未完成,沉闷的钟声便会自地底深处响起,震动整座殿堂,而主事长的眉头便会变得如钟声一般凝重。每个成员都要接受惩罚。不仅是任务相关的人,而是每个执事、司事与主事。诸寂团上下一体,人皆为其血肉,人皆为其骨骼,人皆为其失败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