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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根。
“你令我想起十几年前两个棘手的家伙。一个挨了两千多下,全身的皮几乎让鞭子一条条撕光了,死活不肯说,但当我们开始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他女儿,他总算没能挺住。另一个,双脚被烧红的铁鞋烙成焦炭,还死撑到底,他的同伴却没这么硬气,吓唬吓唬就把情报一五一十招了出去。早知是这结果,何必逼自己吃毫无意义的苦?人各有其弱点,哪怕你不崩溃,别人也会出卖你。你的牺牲白白浪费,你的坚强和英勇一钱不值。那一天,云缇亚,会轮到你耻笑你自己。”
我没有同伴了。我至此孤身一人。别以为我会胆怯。
铁锤又与楔子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汗水顺应这节奏洒落,给木板上残留的血污气息增添了新鲜的咸味。
“……这个做工真不错。”
云缇亚强撑着眼睑。海因里希掌心正是那只朱红色的篦子,中间有道他用鱼鳔胶补上的断纹。
“那年……第六军的女医师……是叫爱丝璀德吧?我记得她有一头漂亮的黑卷发。”
喉管蓦地抽紧。他用了半次喘息的时间来假想当她出现在这儿该如何应对。马上他把所有的可能都抛开。爱丝璀德仍然留在鹭谷,那座临河的小木屋里。她将永远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知他此刻正在洇血的呼吸中想起她,不知他去向何方、死于何地。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结局。
“继续。光靠几句废话赢不了我。”他冲不断迫近眼帘的混沌大喊,“……来!来呀!继续!”
海因里希打出手势。
“照他说的做。”
这是特意说给云缇亚听的。
第十根木楔钉了下去。它并不意味着结束。再往后,每一个瞬间都像钟乳岩上悬空的水珠,以近乎无限的耐心来完成一次滴落。云缇亚没法再计数,但他能肯定自己在喊叫,而且不止一声。也许只是要掩盖巨锤通过楔子敲打自己骨骼的声音。
当医师第四次用嗅盐唤醒他时,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谛听不到它们的存在。那儿又空又沉,像一片吞到他膝盖的沼泽。
幽灵们卸下夹具,从扭曲的铁条之间取出鲜血淋漓的楔子。一共十九根。
他已经没有双腿了。现在那地方是两滩泥浆,裹着尖利细碎的沙石。
海因里希撕开云缇亚湿得能拧出水的衬衣,拿手帕替他擦汗。
“告诉我。”
无比轻柔,俨如上个时代给信徒做临终告解的牧师。
“把那一直束缚着你的秘密告诉我,然后你就自由了。扔掉那包袱吧。它拖累你,叫你活不成,也不能干脆地死。”
“你的……日子……还剩下几天呢……”
茹丹人唇角微动。他眼睛蒙在水雾后,看起来目光涣散无神,却难以磨灭其深处挑衅的意味。
海因里希脸色变了。
“你的身体……会比我坚持得更久吗?……这少得可怜的时间……还要……接着浪费在……我身上吗……”
关节嘎吱作响,像空心的柴禾投进火中。他发现自己的肺部急遽地张缩,那是一只逃不过冬天的蝴蝶,正拼命扑簌翅膀。所有的感官群起应和,被一语道破,它们受了提醒,又争相向他提醒它们的歹毒。开遍他肌肤的花——那恶魔的植物——伸出钩爪似的根须,攀爬蔓生,渗入血髓,缠勒、切割、绞杀着他的肉体。
“给我闭嘴!”
“我不畏惧……死之黑暗,也不在乎……生之艰辛……生死两难对于我……又有什么可怕?有种你就留下……我的眼睛,让我看见你的末日……留下我的耳朵,让我听见……你的哀号……留下我……的鼻子,让我闻见……你尸体腐烂的气息!……你渴求的一切……都将破灭,而我……早已……一无所有!”
海因里希站起身。
竭力维持的温文尔雅被打碎了,终于现出怒色。
只有这时,来自极度虚弱之人的傲视才真正穿透盔甲狠狠击中了他。
他快速比划一连串手语。三个缄默的幽灵解开扣环,把仍反绑着手的云缇亚拖下来,强行架住胳膊,令茹丹人全身重量都支在那双不成形的腿上。
“带他在这儿走,来回地走,”他复述手语的涵义,让每个字清楚落入云缇亚耳朵,“到他求饶、或哀求我杀了他为止。我要听见他的惨叫,一刻都不能间断。我要他知道自己充不了硬汉,再怎么傲慢,过会儿还不是一条伏尾乞怜的狗。”
晕眩感再次上涌,血的气味使他窒息。他趁现在还能支撑,掉头走出房间,没听清云缇亚冲他背后嘶吼什么。
整个过程中海因里希一直坐在门口,面朝走廊上光暗交织的火炬影子,像灌药那样大口呼吸着只比房间内稍微清澈一丁点的空气。他听见里面的声音,一刻都没间断:那个茹丹人在用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中最肮脏、最恶毒的词汇谩骂他,反反复复地诅咒他。
走廊转角处,阿玛刻陷在一张带狮皮靠垫的座椅里,双唇紧抿。她的血已止住,但面孔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苍白下去。
海因里希对她笑笑。
“满足了吗?……这是你指明要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眼神比脸颊的颜色更冷。
“你们两个,都叫我恶心。”
士兵抬着座椅离开,只剩海因里希的笑一下一下干瘪地抽动,最后变成空洞的吞咽声。
医师推门出来,见到他,摇了摇头。
“到极限了。您如果不想弄死他,就得尝试别的方法。”
海因里希将手指插入发丛。“……给他配点药。”
医师立即会意。“是镇痛,还是提升对痛苦的敏感度?”
“随便。能让他松开牙关就行。”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根无形而炙热的针从眼窝凿到颅脑深处,不停翻搅。据说这种病到末期,全身的器官会逐一衰竭、坏死,无可幸免。哪一处先开始呢?“……给我也配一点。”
“您还需要汞剂么?”
“罂粟。”海因里希说。
他捂住脸,凭借指缝过滤着自己的吐息,直到它细下来,像一条孤零零伸向火苗的草捻。门另一侧,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倘若那秘密真的不存在——
陡然警醒,他努力地想把念头驱赶出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在虚耗几乎是以天数计算的余生,被那个看似愚蠢的茹丹人牢牢玩弄于股掌中。但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有可能发生。他必须做出抉择,并随时准备支付足够分量的代价。
他和云缇亚是平等的。
这是两个尚余一息的垂死者之间的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 长出一口气,躺平,来砍我吧
但是能不能别一次砍死,否则到后面就只能砍空气了T_T
☆、Ⅲ 蹈火(6)
他看得见爱丝璀德,却听不见她。
他明白这是一个梦。它像水面上睡莲的叶片一般摇晃着,涌起丰盈的光。所有景象仿佛直接从他记忆里虹吸出来,再安置回去。他拥抱她,鼻子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让水风信子的芳香填满胸臆;等到他们开始奔跑,大口喘息,香气仍完好封存在里面。这个梦柔软而喧闹,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但惟独除了爱丝璀德的声音。
这是他惶恐的全部来源。她笑,弯着眉毛眼睛和他说话,挽住他的手要告诉他什么,他统统听不见。他无法与她交流,无法分享或分担她的情感,只徒劳地将自己的恐惧传达给她。他们是互不相溶的两个固体,在阒静的喧闹中被彼此坚硬的外壳隔开。
当这一念头掠过时,他发觉自己正在融化。
他的身体蓦地陷下去。褐红色的烂泥吞噬了两条腿。
紧紧牵着她的手指松开了。
爱丝璀德扭过头,满脸错愕。她嘴唇剧烈张合——依旧没有声音。
快走!他朝努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喊。泥沼一点点扩大,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赫然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你会陷进来的。别管我,快走!走!走啊!
她不理,执拗地要拉住他。她在呼喊,表情像急遽崩解的山岩,喊声想必也犹如石头大块滚落。
他统统听不见。
你想一起死吗?你不是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叫你别犯傻!放开!把手放开!求求你……快走……
淤泥已漫到胸口,带着血肉模糊的腥味。
求你快放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爱丝璀德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缇亚苏醒时唯一能听见的,是囚室高处的气窗外,一只鸟隔着铁栏叫唤。
它伸进头来,黑眼珠骨碌碌地张望他。
就和爱丝璀德的瞳孔一样黑。
这是他昏迷以来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之一。或许海因里希那几句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梦里他反复地经受酷刑,她扑到他身上,被落下的刀网绞成碎片。另一个梦,他位于岩浆中心的孤岛上,到处是浓霾和硫磺的气味,她趟着火河来救他,很快就连一小撮灰烬都不剩。凡此种种,大同小异。
那太不真实了。
她不可能愚蠢至斯。
他再一次庆幸这只是梦,或者说庆幸自己还有可供庆幸的事。不过梦和醒其实没什么区别。头脑昏沉,全身燥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正发着烧。失去意识前医师曾来过,在他额头上搁了个水袋,又端来一碗药。他不肯就范,于是狱卒把他和床板绑在一块,那药得以勉强灌下去,给他舌头和咽喉盖上火辣的烙记。躯体深处那些负责传递痛觉的细小触须被激活了,大概是伤口复发,后脑又像搠进一根带钩刺的锥子,来回地拧。
但这远远比不上双腿带给他的疼痛之万一。
他不能动下半身,稍一动就痛得窒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缓出一丝气。他只瞥过一眼自己的腿,肿胀乌黑,流着已无法称之为脓水的体…液,苍蝇围在旁边打转。这是尸体的征状。他还活着,尚自苟延残喘,但这两条腿永远地死去了。一个半枯半荣的怪物。一棵叶子没落完根系却彻底坏死的树。
有时候,他觉得膝盖下面的部分并未丧失生命,只是完全蜕变成一对以折磨宿主为乐的寄生魔鬼。凋死的肢端又怎会一刻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着痛苦?
是第几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
……还剩下几天?
他没有求死的欲望。当死亡是个确凿的约定,像刻痕深深地划在日期上,也就没必要再格外乞求它降临。迟早的事。二十天,帕林说二十天,虽然现在看来是有些过于漫长了——二十天一到,永昼宫的地基整个儿陷下去,湖水的压力令宫墙扭曲变形,高度惊人的双塔倾斜失衡,终致坍塌,邻近的建筑物无一幸免——会朝哪个方向倒呢?审判局和它下面蚁穴般的监狱也在这范围内吧?
他想着那一刻如约而来的广袤黑暗,想到永寂不分贵贱、平等地包容每个人,每个摆弄刑具和在刑具下求死不得的人——这不能减轻痛楚,却使它化为一种值得骄傲的凭证,如同凯旋的战士以断肢为勋章。
从气窗漏下的一小道光昏黄而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的初始还是尾声。只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凝视光线,清醒地呼出匀称绵长的气息。
医师被狱卒领进来,药箱吊在胳膊上晃悠。
他替云缇亚的腿扎上绷带,换句话说,用绷带把它们丑恶的外形包裹起来。毫不轻柔的动作令云缇亚大汗淋漓,“水……”痉挛着,他对医师说。
医师拿了个瓶子,拧开,凑到囚犯干裂的唇边。“洋地黄和白萝摩花泡的酒,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振作一点。得先喝下这个再喝水,药力才好吸收。”
别无选择。云缇亚说服自己照做。烈酒灼烧口舌,愈发难熬,医师适时地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叫他含住衔嘴。他什么也没想。
那不是水。
也不是上次被强迫咽下的药汁。它浓稠粘滑,无法用腥膻、咸涩、酸苦、辛辣等任何一种味觉来描述。云缇亚意识到不对,已经迟了,嘴里仍塞着那个阻止他用力咬合的东西,闭不紧牙关,狱卒一手摁住他,一手将皮袋的长嘴直接捅进喉管。他晕厥过去,醒来时鼻腔呛满那种液体,导致他只能像狗一样张开口呼吸。
又有一条人影走到床前。云缇亚咳着嗽,他分辨不出是谁。
“再多拿两根绳子来,把他绑结实些。药效发作很快。”
影影绰绰的脸孔模糊成灰色。一堆锈蚀的铁面具。但耳中每个字都清楚、沉重,落到鼓膜上会弹起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