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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脚下,被他的影子抹入黑暗。
门就在前面,但抵达它,需要经过一条长而又长的罅缝。十几年来他都在这条缝上行走,从未偏离,从未间断。那时候他双臂齐全,轻易挥舞一人高的巨剑,杀敌如刈麦割草,不知撤退,不懂何谓恐惧。边疆领的伯爵用小女儿和骑士的银马刺,才把他留在家族中。妻子温柔羞涩,相貌却不算美,而且常常缄默寡语。这没什么。他喜欢她。
恐惧就是从那一天起悄悄播种在了他心里。
他更加英勇地战斗,然而卖命和本能的厮杀大有区别。天生的战士灵魂逐渐衰萎下去,由铠甲层层包裹。与其说更珍视得来不易的一切,不如说野兽开始被驯服。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偶尔想起妻子极其珍稀的笑容,仍旧甘之如饴。
直到某日他带着一身鲜血凯旋,发现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人是他托病缺阵的下属,边地小贵族的儿子,他最得力的副手和最好的朋友。
他早已忘了自己那瞬间的反应。事隔多年,震惊和愤怒再也没来侵扰过他,但在那个瞬间,它们唤醒了驯顺的野兽,整座城堡都听得见它的咆哮。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两具尸体,和自己激斗中被斩落的手臂。这条断肢似乎带走了他一生中全部的疼痛,哪怕三天后,他挨了五百鞭,钉在尖桩上等死,也依然面无表情。难以捱过的并不是痛苦。
而是虚无。
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向黑暗屈膝时,一名身穿锃亮甲胄、额上有金紫交镶印记的男子走过来,吩咐解下他,给他水喝。从旁人的眼神他认出那是位武圣徒。
“你想活吗?”
太阳像被吞噬了,只剩一道昏朦的黑边。
“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给你。”那人说。“你将重新站起来战斗。不为我,不为任何人,只为了你与生俱来的本性。我给你一席之地,让你被需要,并且照你真正的渴望而杀戮。”
十几年来他们都信守着这个誓约。他带着烙印走入阴影,或者说,阴影带着沉默走入他,占据他的身躯。他杀死“我主”的每一个敌人,而这真的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失去它们他则一无所有。若非十几年后那场叛乱,誓约还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二者共同的末日。
“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
永不做梦,永不颤抖,永不腐蚀。
你诞生于虚无,终将回返虚无之中。
然而他记得,仅仅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记得,恐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显现出真实的面容,当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踩着漫长的裂缝,站在走廊尽头的卧室前,他听见妻子说话声细碎如絮,说她的命运何等凄惨,说她何等妒忌美貌的姐姐们能与王公贵爵联姻,她却要作为绳索拴住一匹下贱的马。那时他终于目睹了恐惧,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的恐惧:它彻底饱满、成熟,像一颗爆裂出壳的沉甸甸的果实。
……走廊到了尽头。
一如彼时。
门口的士兵让开。萧恩跨进去,迎面森然一排弩箭。
阿玛刻坐在狮皮靠椅上,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腮。参谋和两个亲卫分别侍立她左右。
“我该惊喜吗,老战友?……或是感谢慈悲的主父令你我重逢?”
萧恩直面她,让她瞧清自己的脸。
“云缇亚但凡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应该警告你赶紧销声匿迹,滚出我视线和能力所及的范围,越远越好。”她转动手指,寓意统帅权威的图章戒指抹过一条光弧。“你太健忘了,萧恩,竟明目张胆放言要来见我!是谁甘当贝鲁恒的走狗和刽子手?是谁算计了珀萨,抓他回去受死?我没有忘记。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一刻不曾忘记!”
“你若以为我来是为了忏悔和跪求饶恕,只能说你的脑子半点也没长进过,阿玛刻。”
北地女人笑了。一堆锋利的碎冰。
“激怒我,并不能带给你一个干净利索的下场。尽情奚落吧。你的死将比我们今天的对话漫长十倍。”
“奚落?事实而已。”他没兴趣讥讽她,也无意怜悯。“你不单蠢笨,还是个瞎子,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口口声声复仇,却认不清凶手的模样,只会作践唯一还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手染珀萨鲜血的元凶就藏在你脚边的黑影里冷笑,你倒情愿让他当成取悦玩乐的道具。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阿玛刻微怔。
“是贝鲁恒杀了珀萨,用最凄惨的死法来回报他忠心耿耿的功臣!现在他死得连一块骨头都不剩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止步于诅咒一个已经得到报应、在地狱哀号的恶灵,而放过我活着的仇人?”
“我就以当年第六军统帅贴身侍从的身份告诉你:贝鲁恒根本不想要珀萨死。对,他是疯了,却也只想把自己这个圣徒塑造成叛徒,还不至于疯到拖他的部下和士兵们一同丧命。他早已制定好计划,待时机成熟就由我将他的头颅献给吉耶梅茨,第六军则向茹丹驭主投降,由第四军全盘接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你我都记得。如果说云缇亚有什么过失,就是他擅自行动暗杀了吉耶梅茨,导致计划一度破灭。尽管如此,以珀萨的才智,他仍然察觉到这一点,进而得知贝鲁恒的真正目的。你觉得他会放任自己追随的圣者身败名裂,自己辛苦经营的第六军解散编制、并入他人麾下?不可能!在他心里,比起将统帅送上宗座之位更重要的,始终只有第六军的尊严和光辉!你自称深爱他,应当再清楚不过!”
萧恩面孔冰冷,像一柄放平的巨剑,“吉耶梅茨死后,他的一名副将投靠了我军,其实是找机会里应外合,借此得利。对那人来说,军中举足轻重的谋士无疑是最大障碍,而珀萨也一样对他十分忌惮;偏偏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贝鲁恒还假装非常信任他。你和我都认识那人,都说得出他的名字。他铲除珀萨的计策很简单,什么也不做,只需显摆自己在圣者面前的地位,让珀萨先动手,白白落下一个内奸的口实。贝鲁恒不会放过洞悉他的目的、并坚决阻止他的人。那个目的必须实现,绝不容任何人妨碍,纵然是珀萨也一样……不,正因为是珀萨,正因为他太顽固、坚决,所以非死不可。从他知晓贝鲁恒的计划并执意破坏它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已注定!”
回答他的是嗤笑。
“我想,”他犹如未闻,“陷害珀萨那人当初一定也没少向你搬弄口舌吧。背地里煽风点火,把你的怒气全引向云缇亚,导致你愤然离开,第六军又损失一员大将。你宁肯相信他,也不愿相信从小到大的挚友,因为云缇亚辜负了你,没能保住珀萨的命?真可惜,女人。当时你不在场,所以也没机会亲眼见证是谁落井下石,又是谁苦苦哀求,自甘代替你的爱人承受磔刑——”
“原来你是为云缇亚求情啊?”
阿玛刻笑着,如果右臂未断,她几乎轻轻鼓起掌来。“你猜我刚才为什么不打断这一大堆废话?我想听听你绞尽脑汁编的故事有多动人!真可惜——这话该由我来说——你要救的那家伙正在黑牢里生不如死,很快你也会和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到头也好做个伴,才对得住这情分。不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吗?你另外一条胳膊哪去啦?似乎你的身体状况比我还差点呢,萧恩。”
“……痛苦么?”
没缘由的一句话,横插在两人中间。一阵诡异的安静。
“失去爱人的痛苦,和被最亲密、最信赖之人背叛的痛苦……”萧恩说,“到底哪一种更难熬?”
阿玛刻的五官扭曲了。
“兴许是后者吧。这些年来,照你所说,无时无刻不在反刍着爱人的死,但你更惧怕后一种痛苦:你已品尝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就算你多少了解一点那人的本性,也绝不敢面对真实。”
假的。
“瞎扯!”她嘶吼,“我从没有信赖过他!我没……”
是,就是这种痛苦。这种察知自己愚蠢的痛苦,被木偶似地蒙骗玩弄的痛苦,你所有未来的希望、过去的回忆、现在的付出,全都一文不值的痛苦。
你憎恨云缇亚,仅仅源于这种痛苦。
永远、永远、永远不想再遭受一次的痛苦。
'无法放弃做梦的女人'
“一派胡言!我不会受蛊惑了!是谁指使你挑拨离间?!……你不懂!你怎可能懂?为什么要来向我说这些——为什么——为什么啊——”
萧恩动了动脸颊。那大概是笑。
“为什么?”他低声,“为了垂死者的愿望……”
还有,我羡慕你,阿玛刻。
你在自己的幻想里活着。在一个纯属臆造、但你愿意相信的世界里活着。
身后的门推开了。他听见有人快步走过来,他听见应该听见的声音。但他直挺挺站立着,仿佛许多年前站在另一位第六军统帅身边一样,毫不退缩,毫不避让。
高大孤兀的身躯猛地一震。
萧恩胸前,刺出一截黑色的刀尖。
海因里希慢慢收回凶器。
他拿着云缇亚的长刀。它进入和离开血肉的手感都轻易得远出乎他意料,只一抽,前方背影便砰然倒地,露出阿玛刻目瞪口呆的脸。
他看也不看她。
刀锋仍是劲直雪亮的一线,洁白无瑕。血在抽出的顷刻就已滴净。
“实在是……极尽凡人之能为的杰作呢。”
“你干的好事!”阿玛刻缓过神来,眉峰渐渐堆聚,“让他说下去!我要他把话说完——”
“嗯?刚才你不是嫌这家伙聒噪么?正好一劳永逸。”他收起刀,走到她面前,“用你那长满肌肉的大脑想一想啊,亲爱的,他是自寻死路。逼我恼羞成怒杀了他,这样才能证明他的话全是真的。”
她好像终于懂了。
“你……你杀人灭口!”
“别这样。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可有中途阻止或掩饰过什么?”典狱长替她捋顺汗水沾湿的秀发,捧起一绺,似把玩花束,“还要我重复一遍?这个人,打从他跨进门坎起,所说的绝大部分都字字属实,不曾掺假。”
阿玛刻反手就是一耳光。
但这一掌只掴到空气。海因里希抢先扼住她手腕。他的力量虽远逊于平日,对付重伤在身的她绰绰有余。“拿下他!”阿玛刻厉喝道。
参谋第一个响应,全场就数他最快亮出短剑——捅进全无防备的亲卫胸甲接缝里。另一名亲卫拔剑来救统帅,背后一片弦响,三十多支弩箭同时贯穿他身躯。他像训练场上不堪重负的草靶子那样倒了下去。
阿玛刻骤然站起。
胫骨的开裂声出卖了她。海因里希看着她跌回座椅上。
收买。他在她极力张大的瞳孔中发现了这个词。唉,能不能换个新鲜的。这群人还用得着收买?一个手脚残废的疯子当然不配继续当他们的统帅。他们害怕圣廷拿你的伤情问责,更怕叫你一起拖死。
“……唯独有一点,他说错了。”
她的表情美得惊人,那是无助和恐惧彻底被唤醒的表情。这张脸只有当失陷在恐惧中的时候才是最美丽的。他禁不住想亲吻她。
“我那时的本意是要你去杀贝鲁恒,再不济也要杀了云缇亚,然后,喏,像这样用乱箭收尾。如此我便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得到贝鲁恒的头。谁知你太顾念和某个家伙的旧情,甩手一走了之——真叫我失望呀,阿玛刻,幸亏现在这个结果也不算差。命运总是很公平。”
他掏出匕首,撬入她紧攥的拳。
“而我为什么肆无忌惮地跟你坦白这些……”
海因里希搂住阿玛刻肩膀,让她的耳廓贴上自己嘴唇。“因为,”他比任何与她在一起的时刻都更加温柔,“我不再需要你了啊。”
锋刃一旋,指根随即切断,统帅印戒连着无名指一同落进掌心。他敏捷地向后退开,以免遭她咬伤。阿玛刻尖声吼叫,新旧伤口和睁裂的眼角无不在淌血,鲜红的枝蔓爬上她双睛,甚至哽塞深喉。“……畜牲!贱种!烂到骨子里的狗!我等着看你不得好死——”
老套至极。从云缇亚那里他听过太多遍。
“我收下你的赞誉。但和我这条狗睡过觉的你又是什么呢?”
他确信她听见了这句话。随着参谋用浸过药的毛巾捂住她鼻子,静寂截断一切,这句话成为最后叩入她耳朵里的声音。缩头缩脚的男人用眼神询问新盟友的意见,浑然不顾手中短剑仍鲜血淋漓。蠢货,毛巾还在你另一只手上。就不知道擦一擦?
“你很聪明,”海因里希说,“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将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