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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教皇走进房间时,除了床上的躯体,只剩医师一个人,忙得入神,甚至忘了行礼。
教皇检视着手术的结果。云缇亚似乎在昏睡,双眼紧闭,手指却深深陷入身下木板之中,那里已有了几道凹痕。
“他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医师说,“暂时是这样。”
“‘暂时’是多久?西庭公国曾进贡给我一些秘制伤药,对瘟疫没办法,治外伤应该还行。不是叫你拿去给他用了吗?”
“用了,猊下。的确世所罕见,可这并不能延长他的生命。他伤得太重,就算逃过了感染和败血症,对身体的永久性损害也是不可逆的。他剩下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五年了,这还得仰赖主父的恩典。”
教皇沉默片刻。“唤醒他。我有话要说。”
“他醒着,猊下。”
医师退了出去。光很暗,角落里的烛台眼看见底,教皇亲手续上一支新的蜡烛。“云缇亚,”他缓缓道,“那女人用情报换你的命,我履行了对她的承诺。我赦免你。贝鲁恒背叛我,我赐他一死;你背叛我,我却让你活着。”
“然而你应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刚才的你都听见了。你可以选择就这么活下去,活完剩下几年,我给你提供必需的衣食,在你死后把你葬在你母亲坟边。你也可以现在就选择解脱,这个瓶子里是毒药,轻轻一滴,毫无痛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满足你: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宥,也是最重的刑罚。就让恩情和仇怨在这里断绝,自此之后我们再无瓜葛,互不相欠。说吧,云缇亚。你想要什么?”
烛火微微颤动。除静寂外,别无所有。
“诺芝,”教皇命令跟随左右的聋诗人,“你能与哑者交谈。去询问他的答案。”
聋诗人上前去,跪在床头,几乎是整个上半身伏在茹丹青年胸膛上,他像寂火教派的僧侣和死者的灵魂沟通一样,传递着常人无可听闻的话语。过程是如此漫长,导致教皇一度以为那话语全流失在了虚空的罅隙当中。
“他说,”又一支蜡烛快燃尽时,得到了回音,“他想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中世纪通常用高温手段处理手术创口,但截肢死亡率仍高达80%,绝大多数人死于感染。直到16世纪由法国军医布罗伊斯·佩尔采用血管缝合法取代高温封创,死亡率才大大下降,然此发明在当时医学界产生极大争议。同一时期,止血带由另一位法国医生莫雷尔发明。至于麻醉剂的普遍使用则要到19世纪。参见迈克尔·怀特《战争的果实》。
☆、Ⅳ 光翳(3)
二十天。黑眼睛的女人说,墓钟敲响之前还得过二十天。
教皇的指头在桌沿轻叩,不多不少,整二十下。还要减去迄今为止已经浪费的时间。这个数字他心知不能太当回事——最诡诈的敌人总是装出有求于你的模样取信你,真情实意里就掺了那么一丝丝假,正好在关键讯息上。他一生趟过无数陷阱和无数伪装成陷阱的通途,早就对如何区别它们形成了后天的嗅觉——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至少爱丝璀德别的地方没有耍花样。她针对瘟疫开的方子新奇得很,单论每一味都是常见药,随手可得;试着给两个中度病患投用,等了一昼夜,本应迅猛如火的病情竟都奇迹般地有所缓和。至于“墓钟”的其它信息,他已通过云缇亚的反应得以验证。如果说还有什么,就是她的眼睛,切实、永久地失去了黑暗的力量:他了解至察者这种生物,盲瞽是他们接触真相的媒介,出卖真相则违背了他们的信条与誓约。黑暗和光明一样公正,不会再收容背誓者,更不会说谎。
要取信他,这些足够了。
他猜到叛军大致想在诸寂殿干的勾当,可亲耳听她道破手法,仍不免心中一凛。作为诸寂团的主人,他熟知那座水中石殿的构造,也见过夹层里可以设置好钟点、把大殿敲得轰隆直响的玩意儿,但是……沼气。她说。整个诸寂团,那么多尸体,当然有沼气。让红磷引燃、产生致命爆炸的沼气。
但是。
那儿怎么会有尸体。
自相残杀是他下给诸寂团的最后一道命令。时代变了,永远围着太阳转的向日葵是他的新武器,老旧的则被扔回熔炉。八年前那一夜,他望见乱葬岗升起盛大的熔炼之火,修谟,那个和吉耶梅茨一样起初与他为友后来向他称臣的人,接过了将废铁回炉重造的任务。火舌几乎舔穿夜幕,翌日,教皇亲临现场时,只见满山骨殖形状的灰烬。
——你骗了我八年吗,修谟?
石门訇然落下,一头巨岩堆堵一头缩孔灌铅泥灰抹缝,回想起来那老儿做得干净又干脆,诸寂殿与永昼宫之间仅有的通道就这么尘封断绝,竟没人怀疑他早已暗中迁入棺椁。是不忍,还是彼时就为今日设好了局?你仍是那个滥发妇人之仁的蠢材?或者,你恨我,恨我三十年前毫不留情地斩杀你拼死袒护的所谓弱者,血淋淋撕毁你那用来自欺成瘾的荣誉!
笔尖对着地图飞快运算。必须做好机关随时可能启动的准备,算出晨夕两塔倒塌的波及区域,然后赶紧将这一区域内的部队和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哦,还有普通居民也得迁走,老实说他们在这关头只是累赘,但真要到了最坏的结果,定会给哥珊人的敬神之心造成极大冲击,如果事先能表现出一点预见的话……
他没有杀爱丝璀德,而是即刻将她驱逐出城,暗地里派人监视她的去向。这是一开始就决定的。倘若她背后有人指使,此举或可令对方以为自己全然听信了她。
教皇另外拿起纸张,给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写信。
“修谟……”
手谕放入密函筒,封好火蜡。
“不……该称呼你三十年前的那个名字。”
——我当初为什么会容许你活下来呢?
风从庇护所小阁楼的窗户进来,经他的袍袖又从另一扇窗出去,擦过鸽子羽翼、飘荡翻飞的焚烧死尸的灰尘以及湖水,穿行于永昼宫大厅的白花岗岩立柱之间。这些柱子顶上,连风也望而却步的地方,星煌殿的诸圣静穆地站在各自骨灰匣背后,只有行列末端两个印记下方空空如也:一个是日轮十字,另一个色泽雪白,形同火焰。
云缇亚的眼睑挣扎着张开。唤醒他的除了一如既往的剧痛,还有噪音。
是大铁锤一下一下凿击硬物、铿锵连迭的噪音,每一下都凿中他的腿骨;他感觉自己的腿仍在夹具里,插满一根根楔子,随着令人心悸的敲打,楔子与骨骼同时扭曲开裂,相互嵌合。
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然而直到有人来替他更换被单,他才发现双腿已经不存在了。自膝盖以下没有任何东西。
“你醒啦。”那人说。是个老头,眉目和蔼,穿一身棉布甲,臂上戴着云缇亚熟悉的军队袖章。“我是阿玛刻将军属下的勤杂兵,奉命在这儿看护。第六军给取消了编制,身强力壮的并入第一军,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就不太适合上战场啦,干干这些差事倒还行。啊,你想知道将军的近况?她被软禁了,等叛乱平定后兴许会问罪……不过她找人托了个口信,叫我好好照顾你。大概她自知不可能再和你见面了吧。”
……多久了?云缇亚脑中率先闪起的念头。从阿玛刻遇刺到现在过去了多久?他吃力地抬手向老兵比划,得到的回答令他震惊。……才七天么?落入敌手,变成这副连野狗都不屑来嗅一下的活死人模样……只消短短七天。
双腿传来的痛苦却像持续了七百年那么长。
棚屋外那声音又在敲。当,当,当当。
“采石场,”老兵说,“白天是有点吵。”他极富经验地翻动茹丹人的身体——为了防止褥疮。透过床边敞开的窗子,云缇亚瞥见旗帜高扬的哨塔,武装到牙齿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不过空气嘛总比你原先在牢里好些。另外,这儿三天两头就有牲畜累死,肉食从来不缺。”
哥珊城郊的采石场?之前派莫勒搜集骡子膀胱的地方?是啊,内城这时候应该正急着进行物资转移,审判局说不定已成了教皇的临时根据地,不会让他继续呆那里接触到军事机密。外城瘟疫横行,唯独位于城墙外的北门水库和此处是安全的,还有不少兵力驻扎,省下了专门看守他的人手。……是啊。莫勒早说过采石场忙得不可开交,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投石机或秤车准备弹药而已。谁会想到……谁会想到那根本没人真正见过的东西……
火炮。蹲踞在带轮的木架上,黑黝黝的金属怪兽。细长的名为“蛇”,粗硕的名为“蜥”,而数量绝对不止教皇所展示的那些。还剩十三天……对于打开诸寂殿石门拆除墓钟绰绰有余。但就算机关功亏一篑了,至少帕林……至少得保存帕林的力量。必须想办法将火炮的情况告诉他……
云缇亚昏了过去。床褥被他抓出道道血痕。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几乎要逼疯他的凿石声停了。他那并不存在的双腿依然在痛,它们位于一个只有他自己能感应到的空间里。老兵拆开断肢处的绷带给他清洗换药,烈酒的气味使得爱丝璀德的背影一直在他眼前浮现,所幸食物的气味拯救了他。土豆、甘蓝、乳酪与褐色的熟肉块一起剁得粉碎,倒进黏稠的麦粥滚了几十遭,盛出来的样子无法勾起他任何食欲,却足以令他没工夫去想别的事。他静静等待软管插入自己还不具备吞咽能力的喉咙。
在这之后,老兵问他要不要一点罂粟乳浆镇痛,他默许了。
炉子里的火慵懒地蜷缩着。云缇亚看见炉畔的桌上是自己的两柄刀,一短一长,薄暮和拂晓。旁边还有个系好的小包裹。
“宗座说你的东西都物归原主。但暂时得由我来保管,别让那玩意儿弄伤你。话说,刀是谁打的?手艺真不赖,拿到黑市上一定能换个好价钱……咳咳咳,年轻人,开玩笑听不懂啊?算了算了居然还有使出这种眼神的力气……宗座亲口许诺只要你多活一个月,就多发我一个月的三倍军饷,钱直接送到我在哥珊的老伴手上。我们都不傻呢。”
老人拨了拨炉膛,火苗懒洋洋翻了个身。他似乎颇为羡慕它的安逸。
“你也有心爱的姑娘吧?还是已经结婚了?有件东西好像是她送给你的……要努力活下去啊,小伙子。活着才有希望重逢。来,笑一笑,别那么吓人。你的脸色已经够难看啦,笑一下不会更糟。”
云缇亚没有笑。
日子在循环往复的昏睡和醒转中度过。每当被凌晨的开工号角惊醒,微尘般的光洒进眼帘,他就用指甲在木床边沿划一道刻痕。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地比昏迷时要长了,可以自己喝一点水,用勺子吮吸流质食物,偶尔也会被抱到小棚屋门口的躺椅上晒晒太阳。唯一不曾改变的是来自双腿的绞痛,一刻不间断地折磨着他;那女人锯掉了他的腿,却并未带走他对它们的知觉。他从不笑。照料他的老兵经常徒劳无功地说些笑话,劳工们有时会来小棚屋讨点喝的,被士兵轰走之前也会拿一般男人都喜欢的粗俗段子调侃他。尽管他明白要传递讯息只能依靠这些人,仍无法对他们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他心里有一块区域已彻底坏死,正如他永不可能再站立和行走一样,也不可能再生长出繁密的草芽,甚至无法接受雨水。只在必要的时候他才尝试着和老兵交流,以手势示意对方给自己纸笔,一概遭拒。他猜想这是教皇的特别吩咐。
有一天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来检查他的恢复情况。总的来说结果令人满意,因此医师心情不错。“你的情人,那个叫爱丝……什么的,宗座对她格外开恩,虽然是异教徒,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只按照前阵子对葵花那样处置她。别担心,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地方,靠一技之长总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帝国军还是舍阑军,最缺的就是医生。”
云缇亚无动于衷。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思绪河流的整个航道。医师拎着药箱离开,得以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手,将偷拿自那药箱的一根石墨藏到枕头背后。
当他床沿的刻痕也划到第七条、正苦心思虑怎么把写在破布片上的密信传出去时,陌生的巨响极其突然地降临在采石场,相比之下日常凿石那点动静简直不能更温柔可亲。巨响只轰了一声,原先乱哄哄的棚屋外立刻腾起整齐划一的惊呼,待第二声响过就变成了惨叫。刚好那会儿老兵在外面捡柴禾,屋门关着,云缇亚撩开床边小窗的布帘,哨塔上的圣裁军军旗不见了,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体。
大部分属于驻守的圣裁军士兵,另一部分是……
反抗军。
在自己醒来前反抗军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