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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长轻轻点头。并不需要再进行确认,此时的云缇亚已脱离了最后一分孩童的稚气。黑夜将他仍然瘦弱单薄的身影包融起来,为他描摹出一个真正成长了的男人的轮廓。
那是“伪圣者”普拉锡尼统治教皇国的最后一年,也是旧圣廷的最后一年。饥饿的民众在圣城外砸毁教堂,甚至将教士拖出来肢解分食。武圣徒曼特裘已经将全国的精锐部队集结麾下,他的学生贝鲁恒整装待发,长剑直指哥珊。四个月后,圣曼特裘在一片呼声中登上宗座;四年后,诸寂团毁于一场大火,谁也不清楚还有几个成员从那场疯狂的自相残杀里存活下来。这个组织的覆亡,就如它的诞生、它的成长、它的功勋一样,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再也不曾出现在云缇亚的回忆中。
他很快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爱丝璀德挎着药箱从圣徒房里出来,士兵们纷纷为她让路。没人能从她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里读出什么,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个令人安心的迹象。
她出了城堡,朝山丘上慢慢走去。第六军大部分战士都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敬而远之,虽然她不论对谁都谦恭有礼,那些药膏与配方也的的确确有着立竿见影的功效——要在旧圣廷普拉锡尼四世的时代,她多半会被当做魔女送上火刑台。除了与圣者病情相关,很少有人和她亲密交谈,草药学在如今的教皇国尽管已不再被视作异端,不过她如何采药,如何制药,也没几个人会感兴趣。
暮色微掩,空气阴沉湿重,入夜后恐怕会有雨。
默默计算着步数,从流水与风声中辨明方位,爱丝璀德早已习惯了独自出行。细小的芳香从沉闷的风中探出头来,她扶着木杖一路寻觅。离城堡已经有些远了,不知能不能在下雨前赶回去,但只要有所收获,也顾不了那些。
她在一棵树前停住脚步。摸了摸树皮,粗糙皲裂,大约是棵黑桦。
俯下身,将一个有特殊香气的小纸包埋在树下,用落叶掩住。
一只手从后面猛地搭上她肩膀。来人捉着她手腕,把几个似乎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同样的纸包放到她手上。“这倒是个好法子,就算风吹雨淋,气味也不那么容易被冲刷掉——”他语带讥讽,“不过夫人,你在做记号的时候没发现有人跟在后头么?”
爱丝璀德抬头微笑。“我以为您是为了保护我呢。”
心机难测的女人。云缇亚冷眼瞥着她,可这无心的刀子再锐利,也剜不到她心里去。在她面前,一切怀疑、非难和影射都有如被黑暗摒绝在外的光线。
“别装了。”他不再拐弯抹角。“我观察了你五天,每天同一个时候你都到同一个地方来,做同一件事。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
“豹斑蕈只长在黑桦上,露了头还不及时采摘,下一个阴雨天就会腐死。它的毒素熬炼出来,可以中和罂粟乳浆的上瘾性。”她轻揉被他捏红的腕部,“谢谢您对我如此关心,大人。”
云缇亚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初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想要将她控制在手中,这念头本身是多么愚蠢。
“坦白说吧,爱丝璀德,我根本就不认为你的出现是凑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圣者身边,留在第六军又是怀着什么目的?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的初衷。”
“咦,大人,不是您说圣者的病需要人护理,才把我留下来的吗?怎么,这难道不是实话?”
黑色长刀一寸一寸地脱离了刀鞘的束缚。
爱丝璀德似乎没听见那刻意为之的摩擦声。她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前行。一步,又一步,枝叶在她身前稀疏开阔起来,露出黑沉一片的天空。杖尖轻轻游弋,有颗小石头受了它的碰触,向虚空里滚去,没有传来任何回音。
“风声响起来了。”她自语似地说。
她站在悬崖边上。毫无阻碍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衣裾,她的黑发如乌云随之翻腾。
云缇亚走上前,越过她的肩头往下看去。崖下是一条河,穿过逼仄而幽暗的山谷,不知哪里才是尽头。要扭转那个错误很容易,只需轻轻一推,绝不会弄脏自己的手。就算一个柔弱的瞎女人还能从河底生还,也不可能走出那片茂密谷地——暮风中,他依稀嗅到了野兽的腥臊味。
“您说,”爱丝璀德又走了一步,回头对着云缇亚,“如果我继续往前走,会有什么后果呢?”
又一块石头从她足尖滚落,在直削的崖壁上弹了几弹。
“那样就意味着您永远也摆脱不了嫌疑了。”缓缓地,她替他将所有的回答说完,“您心里清楚,珀萨大人真正最怀疑的不是我,而是您。是您替圣者执笔军件,是您掌握着第六军关键的信物和印玺,是您一手做主将我安排在圣者身边,是您在所有人之中与我保持着最密切的联系——如果我忽然不声不响地消失,圣者和珀萨大人会怎样看您呢?当您被指控听到风声、先将下线灭口时,还有谁能够证明您的清白呢?”
她的双瞳深冷。那是一口盛着死水的井,折射不出微光,却能无比通透地映照人心。
云缇亚猛地扭开头去。谁也无法忍受胸腔深处的每一个念头,下一瞬间却在别人口中切切实实道出。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有着令任何人也不得不畏惧的力量。这力量如此强大,它来自于广袤无垠的黑暗,足以征服一切在黑暗中卑微的、匍匐的、试图用各种外衣来掩盖自己赤/裸身躯的事物。
“你果然和传说中一样,”他低声说,“是个魔女。”
爱丝璀德笑了。“或许吧。”她说。
“要是您非常想知道,那么作为补偿,我告诉您。”风将她的轻语吹送,在越来越阴沉的天幕下飘行,“我来到第六军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多年前分别,此后一直不曾见面的人。”
云缇亚握刀的指节有点发白。
“找到了么?”
盲女忽然收敛了所有的神情。那一瞬间,云缇亚觉得,她是在凝视着某些他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找到了,”良久,她答道,“不过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雷声吞噬了她的后半句话。半空里,一道银光呼啸着劈开深暮,云缇亚的刀便在此时扬起。二者瞬间交错,火花炫目。那银光并非闪电,它发自暗处潜伏的人手中,传达的是比死亡更凌厉的气息。
云缇亚急速转身,一手拉开爱丝璀德,长刀猛然一甩,挣开钩索的缠绕。袭击者身体凌空,掷出另一条长索缠住高处树枝,阻止了因惯性而向崖下猛冲的势头。回荡之间,他足尖已在树干上一点,手中月牙弯刀破风劈来。
云缇亚格住那人的刀。两把武器的弯刃相互勾缠,趁此一瞬他将短刀递向对方肋部。斜刺里寒芒一闪,却是有根羽箭瞄准了他的破绽。云缇亚一凛,飞身跃开,那支冷箭穿过衣裾,钉在树上。他立即反手将衣角削去,但此刻再躲避,已来不及。
另一个人影鬼魅般欺到身前,双手赫然带起两团轮转的雪光。
微一侧头,那刺骨的冷意刚好从肩部碾过去,痛觉开始蔓延时,云缇亚也看清了它们的真面目——西方人很少会使用的轮状兵器,边沿嵌满利齿。倚着大树,他偏开上身,在即将坐倒的一刻以手肘为支撑,靴尖弹出的薄锋奋力迎向对方两腕。那人似乎不虞此变,攻势转防,让云缇亚乘机跃起,退出他的威胁范围,双刀在身前划出滴水不漏的虚圈。
云缇亚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他的对手。
三个人。一个以长弓偷袭,一个用那被称为“剪绞刃”的异种短兵贴身格斗,另一个擅长使用钩索和弯刀,宜远宜近。很完美的搭配。
他们都穿着与灵敏身手相得益彰的轻装。从风帽里漏出白发,面幕遮住了脸,只露出透着明显东方血统的双眼和其间的深暗肌肤。
茹丹人。
天生适合刺杀与灵巧搏击的轻战士。在教皇国,只有第四军拥有大批久经训练的茹丹军人,他们是最优秀的斥候和支援者,也能像利刀一样快速而干净地插/进任何敌人心脏。这样的茹丹人被称作“战场刺客”,除了教皇,他们只服从一个人的命令,奉其为王,为其效死——
吉耶梅茨,深月茹丹末代“驭主”,与贝鲁恒齐名的圣裁军统帅,果然要对昔日的第六军战友兵刃相向了么?
“放下武器。”那个持长弓的人用夹杂了西陆发音的茹丹语说。
爱丝璀德被他挟在臂间,颈子上停着一把同样雪白的匕首。
云缇亚薄唇紧抿。茹丹刺客联手出击时,绝不会给猎物任何喘息之机。这些人只是经验还不够老道的侦察兵,看见他落了单,就想擒住活口——也是自己大意了,白松堡已经陷落,冬泉要塞的守军不可能坐视不理,虽然这比起预想中还是来得太快了些。
“她不是我的女人。拿她要挟我没有用。”
“是么?”匕首往更深处移了一分,“既然如此,就替你料理掉这个累赘吧。”
爱丝璀德没发出任何声音。云缇亚只希望她能明白,这三个人尽管不是最可怕的对手,但他没有把握在不伤及她的情况下一发解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不能做到,然而现在,他需要等待时机。
“……好吧。”终于他说,“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方眼里闪烁着警惕,丝毫未动。云缇亚将短刀扔在地上,右手举着长刀指向那人,慢慢松开手。刀落下的刹那,他袖口忽然掠出一抹白光。
那道光飞射的同时,爱丝璀德陡地一侧头。袖箭穿过她黑发,钉入身后持弓者的咽喉。
她读透了他的心。
云缇亚并没来得及庆幸,身侧双轮已旋舞而至。他就地一翻,诱使对方俯扑过来,暗自在身子底下捡起长刀,倏然上挑,从那人胸腔一直划到腹部。鲜热的血流浇了他一身,钩索飞掷而来穿过血幕,尾端新月状倒钩刺进他肩头。
再去捡短刀已经毫无意义。云缇亚用力扣住长索,与最后一个对手的力道相抗,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三人中最精悍强大、也是最不露声色的一个。以长索为借力,那名战场刺客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枚流线型的小飞刀瞬即脱手,但它的目的不是云缇亚,而是一旁刚刚摸索着站稳脚跟的女人。
云缇亚听见爱丝璀德的惊叫。
飞刀正中她的膝盖。身体毫无选择地向后滑去——背后没有路,只有悬崖。
即便双眼能洞悉黑暗,她也没有更多应对猝变的力量。脚下踏了空,土石簌簌滚落,唯有拼命扳紧崖边的突起。就在快要支持不住时,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碰到了她手背。“抓住!”云缇亚嘶声叫道。
她依言抓住它……然后她知道了那是什么。
然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一大块山崖崩塌了下去。因为失血过多,云缇亚眼前开始模糊,但剧痛一阵阵地将他的意识拉扯回来。钩刃穿着他锁骨,将他吊在岩壁上,他只能用手紧握那长索来减轻疼痛。而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长刀的刀锋,让自己的血滴到刀柄那一边,爱丝璀德惊愕的脸上。
那个茹丹人正拽着钩索把他们两个往上拖。每拽一下,锁骨都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她啊。”朝下看来的眼睛噙了冷笑。
离崖边一点一点近了。云缇亚咬紧牙。以自己的伤势,上去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把手给我。”语调是森然的,不带一丝感情,“乖乖听话,就让你多活几天。”
毫不犹疑地,云缇亚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也就在这一瞬,袖中机括轻轻一响,利箭再次离弦而出。那人微怔。他无法理解有人明明放着生路不走,非要把命搭上去。
“蠢材。”
被袖箭贯穿头颅之前,他对同族说。
云缇亚感觉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剧痛消失了。他与刀柄那头的女人一起飞快坠落。风很响,除此之外异常安静。电光划开已完全垂下的夜色,没有雷声。急湍呜咽,水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展开来将他包拥。远处,狼嗥隐隐起伏,整个山谷间都充塞着它们的回音。
☆、Ⅷ 错身(3)
珀萨来见贝鲁恒的时候,后者正半倚在床上,床沿的矮桌摊开一张战略地图,上面摆着几颗象棋子,圣徒扶着额,用小指将它们轻轻拨动。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
珀萨为他愈加微弱的语声而惊讶。那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哽塞在他喉咙里,混合了某些浑浊的东西,早已不复往日清澈。“如果你想说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的事,那么可以换下一个话题了。”
“可是,圣者,已经一整天——”
“云缇亚虽然是个喜欢自行其道的人,却还没有冲动到需要人担心他安危的地步。”贝鲁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