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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在前面的身躯上。真正接近他的只有三四人,被他游刃有余地刺倒两个,又一挥手,有什么明灭闪亮的细小东西飞到被油液纠缠着的人群中间,霎时光焰突起,惨叫和咒骂连成一片。
——是火捻!
夏依被狂乱的人潮撞倒,连滚带爬地挤了两步,火飞快地顺着地上的油窜过来。花岗石地面被烤得灼热,他感到手好像被烫出了血泡,但眼下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看见怪脸轻巧地跳上献礼池,下一瞬闪没在喷水石雕背后,将乌鸦们齐发的十几支箭都留在雕像上。一切电光石火,快如错觉,骤然如惊鸟振翼飞起的瞬息。
少年死命地攀住水池壁,人影恍惚,纷乱声仿佛巨大的洪波冲击着他的耳膜。视线里黑红闪掠,看不分明,但他能确定,在他抬头的一刻,怪脸的目光正扫过他身上。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眼前的世界在拥挤中燃烧,充满了气急败坏、含混不清的嘶叫。前面的人爬不起来,后面的便踩踏着他们的躯体冲过去。葵花们最终用超越本能的集体狂热战胜了一切。夏依听到就在不远处传来脊骨断折的声音。或许要死在这儿了。可不知为何,恐惧只与他的思维共生了一刹那,之后的感觉却是一种漠然无谓,似乎这个身躯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真正的他很久以前就死去了。在他戴上葵花徽记的时候。那堆惨白的枯灰再也不会有小小火苗升起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
“——我叫夏依!”手指被迫松开的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朝一双或许永远聆听不到的耳朵高喊,“夏夏夏夏夏依!——”
狂卷而来的潮水和火焰中,他忽然感到有人拖起了他。怪脸挥剑挡开弩箭,另一只手提住少年衣领,一跃踩在挤到水池底下的某人身上,借助葵花们的肩膊为路石,趟过人潮向桥沿奔去,不过转眼时间,已经翻上桥栏。夏依不敢想象人竟可以敏捷至此,刚要大叫,怪脸猛地回身一扬手,正冲着导师所在的方向。班珂急忙闪身护住老人,旁边好些葵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但夏依看得清清楚楚。怪脸根本没扔出任何东西。
这是他仅有的清晰意识。下一刻,坠落的风声填塞了他的感官所能触及的整个空间。那只瘦削有力的胳膊揽住他的腰,接着水花取代了全部。夏依最后听见的是紧贴在自己耳畔的心跳声,一振一振,沉缓而灼热,像一团火焰跃动着路过自己冰冷的心脏。
班珂赶到桥边,只来得及看见湖中尚未平复的水波。怪脸和那个狂信徒少年已消失在它深处。
几个乌鸦向湖里射箭,却毫无回应。
“禀报上级和圣城巡守队,守住碧玺河下游到逝海沿岸,严防刺客从水路逃脱。”班珂向部下递去眼色。
“等你们上级慢悠悠地派下指示,人早就不知跑哪去了!”一个粗声大气的葵花攥紧拳头,“兄弟们,别信这黑佬讲鬼话,咱们的奇耻大辱倒让外人乘机抢功!还能动的现在就跟我下去,哪怕是两具尸体也得捞出来!”
其他人群起响应,一下子没被烧伤挤伤踩伤的跑了大半,只剩下跑不动的唉哟呻吟,一边骂娘一边收拾现场。班珂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似乎微微苦笑。“这次多亏您了。”导师走到他身边,不冷不热地说。
“大家都是为主父和宗座猊下尽忠效力,您不用和我见外。”班珂恭谨地点点头。他的通用语很标准,只是发音时带了一点茹丹男性贵族的独有腔调,听起来像在水里浸过,十分柔和。“对了,刚才刺客那最后一击,没有伤到您吧?”
导师正要开口,忽地身子略略一晃,班珂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您怎么了?”他关切道。
老人干枯如树木根须的手指紧紧钳住班珂的手腕,两眼暴突,满布惊惧。“怎么了,导师?”茹丹人用那温柔得像要化开的声音继续问,“您究竟伤在哪儿?”
但他知道导师永远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葵花们叫喊着围拢上来。谁也没发觉,班珂左手的铁指套悄无声息离开了导师颈下。那里,刚刚还藏着一枚半寸长、乌光荧荧的细针。
******
夏依在一阵寒颤中醒来。他呛出两口水,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倒在旧城区的河边上。天色已朦胧灰亮。
他以前听人说过,这里在旧圣廷时曾是异教徒陈尸地——不知哪个脑门被驴踢了的圣裁官把死人都堆在这碧玺河上游,结果城里疫病不断,后来圣廷花了好大工夫把这儿烧得焦土三尺又撒灰填平,自此它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所在。河水安静地绕过古老城垣,那座只剩半截的小石桥下面生满湿苔,上面则被爬山虎严严实实覆盖。
带他来这儿的那个人站在桥洞底下,用脱下来的狂信徒外袍擦着一头一身的水。然后他俯下身,仔细地洗去脸上的易容物。
夏依望着他。
曾被称为“怪脸”的男人从桥下的阴影里走出来,渗进黑夜的晨光低垂在他眉睫上。夏依相信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是个和班珂一样年轻的茹丹人,右脸是完好的,左脸则是一片烧伤留下的疤痕。夏依不知道他的左脸和之前那融蜡一样分不出口鼻眼耳的面孔哪个更可怕,眼前这陌生男人与“怪脸”完全是两个迥异的存在,却依靠一种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转换轻易翻覆了他的世界。
少年忽然想哭。
“为……为什么?”
男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眼神质疑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把你扔在那里让他们调查我的来龙去脉?”
不再是那个尖细喑哑的嗓音。不再是他了。
夏依重新瘫倒在地上。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永远回不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就算他长了一千张嘴,葵花们也不会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并不是他对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多眷恋——生活的本质往往只是日复一日的惯性,可有时打破这惯性意味着血淋淋脱光一层皮。强烈的无所适从感袭击了他,他呆坐着,张口结舌,眼中无泪。
男人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拭着那把长度刚好能收进袖里的短剑。“这种两面都开刃的东西果然用起来别扭啊。”他自语似地说。
“老师。”一个纤细而沉静的童音唤道。
“凡塔。”男人回过头。“让你久等。”
身穿白衣的女孩从河堤那边走过来。她大约只有十来岁,眉眼清澈秀丽,整个人就像一块躺在手心里半融化的薄冰。夏依惊讶地发现她的右边袖子是空的,随微风飘飘扬起。“班珂叔叔已经得手了。”
“以他的能力,应该不在话下。可惜这个蒙混了一年的身份不能再用了,不过只要他没暴露,一切都值得。”男人用短剑在地上画了个圈,站起身来,“你转告执事班珂,叫他应付上级的时候多留点心,那位宗座侍卫长不是吃素的。”
凡塔的目光移向夏依,少年被她的注视激得浑身一颤。“他是谁?”她问。
“他啊,”男人云淡风轻地说,“挺有意思的家伙。”
“……有意思?”
“一个知道自己是谁的葵花,倒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唇很薄,笑起来有一种格外促狭的神色,“喂,你的名字叫夏依是吧?夏依?”
夏依抱着蜷曲的两腿,用充满怀疑和戒备的闪烁眼神回敬。他开始明白打从昨晚踏进拉蒂法那家酒馆的第一步起,一切就在按它早已预设的轨道运行。
“我叫萤火。”
男人挑了挑眉,把手伸了过来,“现在,我俩互不相欠了。”
“萤萤萤……萤火。”夏依重复。他的手一动不动。“……干,干什么?”
“跟我走啊。”萤火再次露出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或者你想在这里被我灭口抛尸?烂在泥里让蚂蚁啃光,那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夏依吓得猛地一弹,赶紧抓住萤火的手臂,一旁的凡塔似乎低低嗤笑了一声。他装作没听见。萤火,暗暗默念几遍,这是个相当好记的名字。总有一天(如果没被杀掉的话)他会逃离这个觉得他“有意思”的男人,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给每一个葵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到原先的世界中,总有一天——少年在心里说。他为刚才差点就在这人面前哭出来而羞愧不已,那实在是太过丢格的举动,值得对过去的自己吐一百口唾沫,然后狠狠踩上一脚,让那个念头永远也翻不了身。
被他从心底里诅咒的人仿佛全未觉察,只是默然望向天空。曙色慢慢侵蚀着夜幕,极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上下沉浮,将先前灼亮的星辰擦得空茫一片。
而那首无字的歌,在某个遥远之地又如水雾般流动了起来。
“达姬雅娜……”萤火低声道。
“走吧,老师。”凡塔说,“天亮了。”
萤火转头微笑,眼里似有剔透的光泽闪过。
“还没有。黑夜还远没有结束。只不过是一支火把熄灭了……”他用清晰得近乎锐利的声音回答,“这仅仅是个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Ⅱ 谜(1)
我了解无翼的蜘蛛,它为一切的飞行物编织着罗网。
——《人子耶稣》
中编Ⅱ:谜
五月的阴霾天空压得很低,潮湿让原本开阔无际的乡间田野变得逼仄起来。驾马走在垅道上,就像在一团半凝固的灰色水雾中穿行。
外袍用金线和紫线镶着双重滚边的白衣骑者看了看脚下。泥泞里,车辙与凌乱的蹄痕足印已经分不出彼此。这条路绕过光秃秃的大片麦田,一直向贴近地平线的林地延伸。几只麻雀飞过来,逗弄了一下半趴着的稻草人,在只有烂秸秆和杂草的田里一无所获,遂朝林子那边飞去。
“喂,你们几个!”一小队步兵直接踏过荒田,为首的用长柄斧指着白衣骑者与其同伴,“上这来干什么?前面是军区,小心以间谍罪论处!”
从压得极低的帽沿下仔细打量这队士兵,胸甲前是崭新的火焰战盔徽记,人却一个个粗野土气,看来大都刚入伍没多久,像农民远远大过战士。偶有一两个老兵,瞥到这行人袍襟上的飞狮图案,赶紧用眼色提点,可喊话的队长不依不饶,嚷得更大声了。
骑者轻轻揭开兜帽,露出色泽浅淡的长发,面部轮廓柔滑精细,乍一看竟不辨男女。
“有劳通报一句,”他声音却如同剑刃铿鸣,令听到的人再不会疑心他的性别,“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求见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
阿玛刻站在泉水中。瀑流从岩石上飞奔而下,倾注到她双肩上。赤裸的背部正对着跑来报告的士兵,她毫不在意地掬水洗脸,只是当听见来访者名字时,锋利的眉梢剔了剔。她走出水潭,用干燥的雄狮毛皮擦拭全身。
“真是出乎意料啊。”扣好最后一条饰剑带,她对身后走来的人说。“您不会是奉宗座之命前来劳军的吧,侍卫长大人?”
“第六军是久负盛名的劲旅,对付一帮流寇自然不在话下,为这点小事特意犒劳,岂不是有辱了您的威风?”海因里希微笑,“初次见面,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您别放在心上。”
阿玛刻转头望着这个并不陌生的人,一抹冷笑慢慢浮上她的唇角。“哈,初次见面。”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幸会。”
主营帐那边传来惨叫声与浓重的血腥味。士兵们正在将俘获的强盗一一斩首,俘虏脖颈下垫着陶瓮,不至于让他们的血把营地弄得一片狼藉。对于这些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剑的新兵来说,如果没有在战场上学会杀人,处决就是他们的第一课。不过理论归理论,执行起来还是出了不少乱子,盛血的陶瓮被劈碎了好几只,有个年轻新兵吓得手脚发软,跑到一旁呕吐起来,丢下脖子砍了七八剑还没断气的俘虏趴在那儿痉挛不止。阿玛刻走过去,叫人把那个临阵畏缩的新兵吊到旗杆上抽五十鞭,自己拔出佩刀,一刀削掉了这可怜人的头颅。
又一批俘虏被拖了上来。
“……饶命啊!将军!”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挣扎着爬到阿玛刻脚边,“我只是个喂马的,才入伙三天,什么都没抢……”
“我们忏悔!让我们加入您吧!”“只要给饭吃,到前线打仗送死都行!”哀嚎此起彼伏。
“外面那么多荒地没人耕种,由着你们在这儿打家劫舍,都抢到圣裁军头上来了!以为军饷是救济粮人人有份么?填饱了你们这群目无法纪的,那些规规矩矩地在军队里谋条活路的士兵怎么办?”阿玛刻走进主帐,猛地甩下毡帘,“尸体埋了,脑袋就挂在林子里,让过路人看看这就是山贼土匪的下场!”
军帐外的惨叫更凄厉了。
“一边是田地荒废,一边是没饭吃的人跑去打劫,将军也觉得不可思议么?”海因里希轻声说。
“你没看见那些耕田的主人都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