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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的献媚。侍卫长唇角微掀,不过在对方看来,这倒是对那谄笑的回应。“只要一切为了圣廷,两位和我也不过是各尽其力而已——对了,你们不是要去探望班珂吗?”
等两个葵花毕恭毕敬离开,方才一时消褪的倦意再次缠回了他身上。他猛然发现或许是自己一夜未曾合眼的原因。但他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清楚。两年前的某夜,同样是闭上眼帘也无法驱走的黑暗,墓地,枭鸟,影绰的火光,那个凋落的少女,像一首才写到婉转处却陡然干枯了墨迹的诗,随着薄纸坠在污泥中,被车轮狠狠狠狠碾过。
还有那张豁嘴。那漏着风的帝国方言口音。那被火光和黑影揉搡扭曲、而又四分五裂的笑容。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远比这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告诉阿玛刻,老狮子已经嗅出风向了。行动暂且搁置,在新的命令下达之前,让她等待。只需要等待。”
阿玛刻恐怕是没那么多耐性等教皇的新密令吧。倒有点头疼。圣廷眼下也只有凯约这头老狮子可以依靠,为了防止叛乱重演,再放它出去咬人之前得先套上铁链,让不谙政事的年轻统帅配合兵变原本是个好选择,至少善后处理不用为难。可鬼晓得那老头是真的心灰意冷还是寻机避祸,居然二话没说扔下部属挤进了狂信团,看来导师的死还真是给不少人大开方便之门。导师的死——海因里希微微苦笑。若是阿玛刻那疯疯癫癫的女人知道他当时对刺客身份的断言不过是一句胡诌,目的是骗她入伙,会不会跳起来一刀把他砍成两段?他倒不急着弄清敌人是什么来头,蛛丝马迹总会浮上水面。戏言巧合成真也罢,看看暗中潜伏的家伙能掀起多高的浪,而那些葵花一向僵直的面孔又会变化出什么表情,可比呆呆地等待给一头久经沧桑的雄狮设下圈套要有趣得多。
如果哥珊这座由狂乱来支撑秩序的永生之城开始在面对黑夜的恐慌中颤抖,那或许意味着他的峰顶已非不可企及。
而在此之前,班珂·德苏娜,将成为他的第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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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线丝丝降下,在外城异族集聚区的窄巷间织成薄幕,仿佛把傍晚的残光余热都挡在了另一个世界。班珂穿着他被带进审判局时那身黑色制式轻甲,深深浅浅地踏泥污而行。
今夜是回不到处刑队去了。他清楚,如果没有海因里希这个“故人”,自己根本不可能被这么快放出来,虽然这全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巷子深杳狭长,他确定身后无人尾随,却一时想不起要往何处。雨越落越大,间杂几道初夏的隐雷,将包括那丝茉莉幽香在内的一切气息尽皆洗去。
森森的雨点深处,有言语若隐若现飘来。
“那人还活着?他不是早已经……”
似曾相识的嗓音。如同一面千疮百孔的蛛网,尖锐地透过乖戾风声。尽管它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轻悠悠地浮着,在茹丹人天生的敏锐感官内仍然迅速扎根。班珂没等那句话道完,已经辨明了它的来源方向。他从仓库与废屋的空隙间蹑进去,邻着一指粗细的破墙板缝,解下腰带上的空弩箭匣紧贴在木墙上,以捕捉更显著的动静。
“还活着,我确定是他。”另一个男人沙哑地回答。班珂大致通过口音确定这人是自己的同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看见他经常和流浪汉、乞丐、寂火教派的行吟僧侣混在一块。”
“得把他送走。哪儿来就让他回哪儿去。流浪汉和乞丐的嘴是最不牢靠的,他要把当年那事儿抖给他们,闲话一传起来,咱就全完了。彻卡维,你记得当初咱兄弟三个是揣着什么梦来哥珊的吗?你记得咱们是怎样一步步才爬到今天这位置上的吗?”
“我会去解决他。就在今夜。”
“把所有节外生枝的东西都扫干净。至于海因里希,你放心吧,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可不比咱们高出多少。得让他以为咱是没什么能耐的人,却又对他还有点用……”
“噤声,”名叫彻卡维的茹丹人忽然说,“好像有人——”
班珂屏住呼吸,在对方推门而出的前一瞬间将自己隐入墙沿与雨幕重叠的阴影中。借着又一道雷声,攀上房舍,以檐角为掩护迅速穿行,转眼已跃到围墙之外。整个过程安静而利索,毫无声息。对方没再跟来,他拐过四五条巷弄,跑到他所熟悉的转角处,远远能望见大钟楼的地方。但那儿只有一堆早已熄灭的木柴,并不见一个人影。
怀抱琉特琴的独臂女孩没有出现。
班珂朝着了无一物的虚空打出手势。动作很快,然而足以让识得它的人辨认出它的涵义。钟楼犹如一个沉睡的女子,将面庞半掩于黑暗,雨水为她拉上一幅从夜空垂铺至地的被衾,一切安谧自若,她的梦与他刚才的听闻看似一线之隔,却遥远得难以用视力触及。
但他知道,如果萤火在那里,他必然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每章都超过了五千字!暴躁中……
有人要吐便当了。
☆、Ⅲ 别后(1)
我的朋友,不要将任何一件事物称之为丑恶,因为丑恶只不过是一个灵魂在其回忆面前的恐惧。
——《先知园》
中编Ⅲ:别后
那只老鼠已经是第六次在少年面前出现继又逃脱了。
它自锅盖的夹缝中钻出,转瞬已窜上储藏柜,在柜顶与地窖天花板之间那个不到二十公分的空隙里探头望着底下的人。黑溜溜的眼珠飞快闪动,竟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夏依抓起一柄扫帚捅去,反倒撂翻了柜顶的柳条筐,两只硕大的南瓜砸了下来……随后是整只柜子。当他被一大堆杂物淹没时,他发现老鼠跳到他脑袋旁边,用那一成不变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夏依此前还疑惑这个饿成干瘪核桃状的小东西怎么会有如此超乎本性的神情,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饥饿的力量能让一只啮齿动物忘记自己是老鼠。
它叼着它的战利品,从他脸上一溜烟地踩过。
楼梯那边传来蹭蹭蹭的震动声。少年开始想象老板娘拉蒂法那张美艳面孔上会出现什么表情。果然,一双粗胖的大手像拎只小鸡仔似地把他从柜子底下拖了出来,一直拎到酒馆正厅的柜台前。厨娘是酒保的老婆,一个高得连出门都要低着头的北地妇人,力大如牛,就是天生脑子缺根线,脸上永远只有傻笑一种神态。不过夏依宁肯被她拎在手里,对着那张痴肥臃肿的笑脸,总好过在拉蒂法变幻莫测的愠色中揣测自己下一刻的命运。
“真是个废物。”抿了一口水烟,茹丹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夏依学着厨娘的样子傻笑。这种情况下拉蒂法还能轻描淡写,通常意味着她的忍耐力已接近极限。她对萤火扔过来这么一个累赘似乎颇有微词,没哪个时候不在埋怨夏依连只耗子都逮不到还浪费了她的猫粮。事实上除了抓老鼠、收拾地窖、偶尔帮着刷洗碗碟,夏依在晞露酒馆确实没啥可干。外面客来客往时他都是被一把大锁锁在地下室,只是近段时间,食物供应越来越紧张,酒馆开始限制营业,这才有机会到大厅来透透气。但夏依一直都用尽十二万分的小心避免在女店主视线内出现。那个优雅而长蹙眉睫的女人裹在自己呼出的烟雾里,就好像火山灰中伏着的巨龙,下一次张开眼睛时立刻会将最靠近它的小兽撕成碎片。
“别生气,婶婶,”一旁调试着琉特琴的凡塔说,“他总会习惯的。”
“他要是能习惯,连猪都可以爬树了。能不能叫你那位老师别给自家人找麻烦?没用的东西到哪里都是没用,不如当时就干净解决,也帮这小子省了别人的白眼。”拉蒂法狠狠舀起一勺烟丝,添进漏斗里。“——哟,回来了,今天行情怎样?”
酒保扛着两大袋面粉从黢黑的夜色中推门而入,携来一股厚重的雨水味。“还有多少存酒?”他没有回答女店主的问题,“得赶紧处理掉,贱卖也行!巡守已经在贴禁酒令了。”
拉蒂法霍然站起。“那个天才的总主教把脑子搁阴沟里了么!宗座怎会让他——”
“——小心‘乌鸦’!”酒保用一根手指贴住唇,“粮食不够吃了呗,都说好些村子饿死了人,逃荒的农民像蝗虫一样奔哥珊来了,阿玛刻将军的部队正在城门守着,来一个打跑一个。现在除了祭祀用的石榴酒,统统不许交易,更不许酿造,连酒类的代币都要回收,估计再过阵子就要限定口粮了。这些是刚搞来的,不做买卖的话,两个月应该够用。”
“不做买卖吃什么?酒给禁了,酒馆也不用开了,宗座的意思是大家都去加入狂信团吗?葵花徽章一戴,只要喊上几句口号就不愁吃穿,怪不得那帮队伍天天壮大,连年过七十的老将军都慕名前来!”拉蒂法冷笑,眉梢下的细小红玉随着眼角扬动而精光溢转,“我不过就是想找个能过活的地方,才嫁了凡塔的叔叔,现在老头去了,他好不容易留下个店也要封掉,我还不如当年让舍阑人劫走干脆——”
“很很很很惨的啊,”夏依战栗着插话,“听,听说蛮子对茹丹女人都……都……”
凡塔在拉蒂法彻底发作之前站起身。“我出去了,婶婶。”她说,“差不多是和老师联络的时候。”
一股冷风从深静的黑暗中旋来,带着雨丝掀开了女孩的斗篷兜帽。凡塔左手抱着琴,只能用齐肘截断的右臂勉强护住面孔,那光秃秃的肘尖袒露在夏依眼里,他心中如被刀尖轻划一般陡然生寒。“我和你一道去。”少年回房拿来一顶更大的油布斗篷,遮在凡塔头上。
“蠢货,”酒保嚷道,“你以为那些葵花见到你还会吹笛打鼓迎接吗?自己不要命,可别把我们搭进去!”
凡塔扭过头,从这个侧面,夏依瞧见了她唇角的弧度,但那并非笑容。“没关系,”她回答,“如果他被人认出,我就杀了他。”
“婶婶是在说气话。”
雨点顷刻抚平两个孩子踏出的水花,只留下圈圈交叠的涟漪。凡塔望着街巷两侧在黑夜中如同怪兽竦立的房屋,忽然说。
夏依一手提着纱罩灯,另一手为两人撑开那件蔽雨大斗篷,维持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颇费心力。他没想太多。“是要气……气谁?”
“其实婶婶一开始就不爱我叔叔,谁都知道。叔叔是个瘫子,他图的只是婶婶精明能干,能帮他打理好这家酒馆。他俩在一起,就为了过日子。婶婶心里一直有另外的人,不过就算叔叔已经去世,那人还是没办法给她想要的生活。”
少年愣了好一阵。不知不觉,目的地已经到了。它位于窄巷的转角,一家面包店对门,斜着望过去正好能瞧见外城最高的钟楼,那里灯光荧荧,组成烁动的报时数字,而眼前雨水淋漓的街角,只有一堆冰冷的木柴,静静等待着某人来将它点燃。
一个乞丐正用衣物护住柴堆,使它免遭浸湿。他像狗似的趴在地上,舔着面包店前的石阶,或许是想寻得一两颗被送货工人遗落下的谷粒。凡塔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块麦饼,乞丐一把接过狼吞虎咽。他替她照顾木柴,而她带给他食物,一切好似习以为常,夏依却看着有些揪心,但当他想把那乞丐拉起来时,对方却尖叫一声,手足并用,飞快地爬进了黑暗的巷弄之间。
凡塔点起了火。
她坐在屋檐下,用断臂支住琉特琴底部,让琴的曲颈靠在自己肩头,左手轻拨弦索。她弹的大致是古老的隐士诗篇,却因为没有另一只手配合,不成调子,空有节奏渗入稠密的雨声。夏依感觉像是一个独腿的小人在她的弦上旋舞,无停息,亦无变化。
他听了一会儿,然后,伸指按住了弦。
女孩低抑的细眉轻轻展开来。她望向少年的目光带了惊异,就仿佛在无际月色下目睹一朵睡莲宛转开放。夏依的手指吻合着她的弹拨,那个在弦上旋转的小人欣喜地自裙摆下伸出第二条腿,她以足尖点地,开始跳跃。平如镜面的池水涌动了起来,她跃过微澜,跃过湍流,于浪巅与波谷之间漫步,从将绽的花瓣飞上空中溅射的水滴。所有牵缚着她、束引着她的无形的丝线在那一刻焚烧殆尽,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直至失去了形体。灵魂逸出了容纳着它的器具,最终化为一团光亮,在一呼吸、一眨眼的瞬息盈缩舞动,踏着两个人指间淌出的旋律,不可名状,尤难捉捕。
“……原来你会弹这个。”
凡塔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微微透明,一捻一捺都叩在夏依心中隐秘不为人知的脆弱之地。“很……很小的时候跟跟跟姐姐学了点儿,她喜,喜欢弹琴,还有插花。”双颊烫红,恰巧掩住了他的真实表情。
女孩垂下眉眼。
“老师带你